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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擦大钹,怒山里的万物狂欢

发表于 2024-10-13 19:21: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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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擦大钹省级“非遗”传承人祁晓龙与团队在表演。 由范南丹、刁丽俊、鲁光明提供

1.

横断山脉是一个地理意义非常广阔的词,广阔到旅行者在西藏、四川、云南的地图上,很容易像个迷失的孩子,在众多的山脉河流中找不到方向。沿怒江上游由西向北扇形推进,依次是伯舒拉岭、他念他翁山、芒康山、沙鲁里山、大小雪山、邛崃山、岷山;血管一样在这七座山脉里穿行的,则是怒江、澜沧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岷江。

在横断山系边缘,有一条南北长约一千公里的他念他翁山脉,与我们滇西有很大关系。它从西藏昌都与怒江并行向云南延伸,到了中段,就是滇西的大怒山。它在怒江的东岸,与高黎贡山隔江相望。

如果把坐标从横断山脉缩小到怒山,再缩小到隆阳区西山梁子的杨柳乡、瓦房乡的彝寨,那就是活脱脱一个针尖上的点,沾一丝蜂蜜,也许都尝不出蜂蜜的味道。然而就是在这样的针尖上,却有一群一群彝族汉子,在千百年的时间流水中保留了一种传统技艺——擦大钹。

大鼓震动怒山筋脉,长号击穿怒山耳鼓,唢呐拨动怒山心弦,彝族汉子手中的大钹擦响,一座怒山似乎把一条怒江吸进胸膛,热血偾张。汉子们腾挪跳跃,哐擦,哐擦,哐哐擦,天地同语,群峰合唱,一场接一场大地上的舞蹈,就这样完成了季节与季节的交接,完成了自然与人类的授受,更延续了一个民族史诗千百年的守护。

在族群狂欢的舞蹈中,我听见一个职业是“朵希”的人,在震天响的大鼓中唱诵一个族群的创世起源——

宇宙混沌之时,没有天,没有地,黑暗包围一切。一个彝族的神派出十二个人,六个人造天,六个人造地。造地的人很勤奋。造天的人常偷懒,一下去掏蜂,一下去跳舞。最后交工的时候,地造大了,天造小了,天盖不住地,地就宽了。神就用神力把地拢起来,于是有了山与沟壑,天也就盖住了地。神又分配:水要往哪里流,动物在哪里住,鸟可以往哪里飞,人要住在哪个山洼。如此无数年,洪荒之灾来了,持续二百万年的洪荒之灾让大地荒芜,人烟灭迹,最后只留下了兄妹俩。神变成一只青蛙对兄妹说,再过两天,洪水朝天卷,我们的天也会被洪水淹没,你们两个要躲进一个牛皮鼓里,在里面把牛皮缝好,里面放只公鸡,才知道黎明和夜晚,再放个锣和木槌,三天三夜之后,洪水落了,就敲锣,我放你们出来。三天三夜之后,洪水退,大鼓落在了岸边。兄妹俩奋力敲锣,彝神把他们放了出来。这时,大地一片死寂,除了兄妹,再无任何生机。神说,为了大地有人耕种,你们要再造人类。于是兄妹变成了彝族的先祖。彝族为了证明血缘及家族分支的清晰,很多代都沿袭了父系联名制,即父亲的最后一个字是儿子的姓。

这样的关于大洪荒时代族群起源的神话故事有很多:拉祜族的兄妹藏在葫芦里漂流,葫芦就变成了图腾。藏族的神话几乎也是全球洪水神话的翻版,一对品性善良的兄妹提前得到神谕,制造了一个牛皮筏子漂浮了七天七夜,最终幸存的二人成为了人类的先祖。

彝族的创世起源一辈辈往下传,族群从故事中一辈辈承接着这传说的真实性。

朵希用属于这座大山的调子唱诵属于怒山彝族的起源,彝族汉子用属于这座大山的步伐传递图腾的力量,族群在穿透心脏的钹声中获得心灵的归宿。

朵希即祭司,职责等同于滇东或者四川凉山的毕摩。

这位既能擦大钹敲大鼓又能唱诵彝族史诗的朵希叫张绍发。黑黝黝的与大地一样隆起褶皱的脸,与大山一样壮实的身材,脱离了唱诵就变得沉默的嘴巴,是他擦钹结束后坐在我面前的样子。在他所唱的调子里,六个造天的人是什么人,六个造地的是什么人,调子里都有,但我知道他执掌的秘密远不止刚才唱诵的这些。我继续求解。这里的彝族没有文字,也没有人给我翻译,我不能把它完整记录下来。

大山太大,老鹰出山一趟都要扇弯翅膀。很久以前没有路,大山里的人很少出去。男人的娱乐方式,是擦大钹,在力量的释放中找到大地之子的快感。他们的舞蹈娱山,娱水,娱自然万物,更娱自己的内心山高水长,万物生长。女人刺绣,山川大地,花鸟虫鱼,更有内心的小秘密藤蔓稠密,都在一针一线的围腰里、嫁衣里。她们还打花棍,唱山歌。百年的调子,百年的唱词,打动了唢呐手或者长号手,也打动着一生日出劳作的生活。

2.

祁晓龙擦大钹舞姿矫健,像一只在山梁间飞翔的鹰停歇到了地面。说擦大钹是大地的舞蹈,是因为它的一招一式中带着山的雄浑,水的灵动,树的蓊郁,是大山的民族能在艰苦劳动中繁衍生息的精神支撑。擦大钹又在一辈一辈的传承中融合了彝拳、刀术、棍术,所以它又不全然是舞蹈,还是力量的象征。作为年轻一辈的擦大钹艺人,同时还是靠读书走出大山的新一代,祁晓龙在西山彝族山寨是一个传奇。

2016年7月,祁晓龙远赴俄罗斯参加第六届莫斯科国际功夫交流比赛,他表演的彝族小四门拳获中国传统武术银牌、彝族大钹拳获中国传统器械金牌。北京有个老武术家说,这个大钹只有在金庸笔下见过,那些来自西藏的武士把这个当攻击性武器,钹可以变成锤击打,钹面可以作短刀。

从俄罗斯回来之后,祁晓龙觉得把彝族文化发扬光大的责任更重了。他带领的“彝族擦大钹表演艺术团”在村村寨寨更为广泛地活跃着。行走在故乡的山水里,他觉得生命充满了养分。

在祁晓龙的记忆里,或者生活经验里,武术这个词就像小时候母亲放在他枕边的一颗糖那么甜蜜盈久。他一直觉得三十年前的怒山彝寨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一个个高低不平草房覆盖的院子里,何以藏得下那么多身怀绝技的拳师或者艺人。自己家就不说了,父亲、爷爷、老祖都会彝拳,祁晓龙从小就跟着练。他认为这不稀奇,因为彝人尚武,寨子里五十岁以上的人都会彝拳,几乎是习武成风,天一黑就聚在一起相互切磋。

祁晓龙最想见到的,是一个叫张明志的老拳师,住在瓦房乡那边更高更深的山里。在西山片,张明志像一棵被仰望的大树。他每次出门,都骑着高头大马,神气得很。他的大黑马脖子上的铃声很响,寨子的石板路上只要丁零丁零的声音传来,孩子们就奔走相告:“老拳师来了”,大家都出来路边站着。祁晓龙那时就在想能当那样的拳师多威风啊。那时,各村各寨都有张明志老拳师的徒弟。十几年后祁晓龙拜的师傅祁发贤就是这位老拳师的徒弟。当然那是后话了。

还有一位拳师傅间接地成了祁晓龙成为大钹手的催化剂。小学六年级时候,家族里一个嫂子的爷爷,带着一群艺人来村里擦大钹、耍狮子,全村人都汇拢在村口的大青树下观看,里三层外三层连草房头上都站满小孩子,蚂蚁一样黑压压一片,事后主人家房顶补漏都补不赢。那天祁晓龙突然觉得里面带队擦钹的人太帅了,这次以后伙伴们玩的游戏,就变成了耍狮子、擦大钹。后来祁晓龙听父亲说,这位拳师傅中医也了不起,帮人接骨一接就好,救死扶伤的好事做了不少,他带领的大钹队去哪里都受欢迎。祁晓龙又想,像这位拳师一样渡别人也不错呀。

在对武术的懵懵懂懂及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中,祁晓龙进城读初中了。2000年,他到保五中民族中学班读初一,突然发现自己不像在山里那么放得开了,在山上像匹小野马,此刻马尾巴却甩不开了,不管在课堂还是宿舍都缩手缩脚。这是为什么?自卑!对,是自卑。他仔细回想寨子里一些老人的行为,一辈子住在山卡卡里,下山去双虹桥西边的敢当街赶街,那时实行物物交换,包谷换米,黄豆换米,红糖换米,但这些上岁数的老人,街都不敢上,因为他们连交换这件事都完成不了,他们没办法跟别人交流,说这筒黄豆要换多少米。说到底是自信心不够,对外面存在恐惧感。村里人文化也好,经济也好,在大山这个天然的屏障里,都能应对自如,可一旦突破这个屏障,问题就多了。

祁晓龙明白,自己的自卑,是从大山那个环境带来的,要改变,只能靠自己变强大。这个十三岁的初中生,开始思考关于成长的重要命题。

还在小学初中的时候,外公一直在他耳边讲,西山的彝族是咋个来的,绿竹寨的寨子是咋个来的。小时候不懂,不爱听,觉得是外公在讲古,只觉得外公很厉害,什么都懂,昆明大省城都去过。高中的时候忙备战高考,也没怎么把外公的话放在心上。直到读了大学后,才明白外公的良苦用心。

祁晓龙的外公李科是一位退休教师,出生于1941年,父母早亡,很小就跟着大哥生活。大哥是马锅头,赶马帮走南闯北,后来在板桥安家,李科就跟着去了板桥。大哥知道读书的重要性,从没耽误李科上学。李科1953年考入保一中,初中毕业就分到了保山县水利局,1959年调到昆明当经济警察,1964年9月回到隆阳区杨柳乡联合小学当教师。祁晓龙6岁就跟着外公读书。外公不仅用彝族话和普通话教学生,还经常给学生讲大山外的世界,培养了几代人。他的学生,如今做爷爷的都很多了。

李科退休二十多年来,一直在村里挖掘整理流传在民间的彝族腊鲁支系的文化、钹谱(钹的固定节奏)、各类山歌调;指导村里的年轻一辈学习彝族打跳、打花棍、彝族武术、擦大钹等。他手写的各类山歌调,码起来有两尺高。

2006年,祁晓龙考入保山学院读政治专业。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仔细思考外公几十年来在老家所做的点点滴滴。他每天泡在图书馆里,把关于彝族文化的书全部看完,重新认识了自己这个支系,也常与四川大凉山、小凉山,云南宁蒗、楚雄来的彝族同学交流,对比几个区域的彝族文化的差异,突然有了强烈的落差感——在他们眼里,祁晓龙是假彝族,是不正统的,他们才是正支。

祁晓龙下了决心,一定要找到一种方法,让老家的彝族无论走到哪里,都像村里那棵挺拔的神树,挺直腰杆说:我是怒山里的彝族!

大学毕业,回到联合小学当老师,祁晓龙发现小时候见过的老艺人、老拳师大多去世了。仅存的几位老艺人也擦不动了——谈起擦大钹,只能指着远方的村寨说,曾经我到那个地方,我在那个地方擦过,当时多么热闹,然后是一脸的黯然神伤。在二十几岁的人群里,愿意擦大钹的寥寥无几。

外公对祁晓龙说:我们是在外面受过教育的人,我们应该把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捡起来。这是个长远的工程,想做好,就要系统地去做,一步一步走。

在联合小学当老师期间,祁晓龙把瓦房、杨柳所有的艺人都走访了一遍,组建了彝族擦大钹表演艺术团,同时到打郎村拜拳师祁发贤为师,成了他的关门弟子。祁师傅倾尽所能传授技艺给祁晓龙,祁晓龙把他教的拳术打响到俄罗斯。从俄罗斯获奖回来,祁师傅把这件事当作一生的骄傲。祁师傅2022年5月去世,祁晓龙也就成了彝族小四门拳第五代传人。

2014年,祁晓龙当了校长,在全校学生中推开了彝族文化校园传承,把表演艺术团的成员请来学校,分年级与学生一起打花棍、打跳、打歌、擦大钹、练武术、打彝拳,特别要求彝族学生必须学会。

在隐秘安静的大山里,学校的声音像夏天催鸡枞的雷鸣落进村民的心里,他们也脚后跟不听使唤地走到学校,站在孩子们身后跃跃欲试。祁晓龙明白:时机到了。

他邀请全村喜欢跳舞、打跳的男女老少在课余时间和周末来学校活动,让团队成员带领年轻人擦大钹。快乐是会传染的,很快,彝族村寨就喧闹起来。春节,彝族火把节,仅绿竹寨就能出五六个节目。没有舞台就自己制造舞台,祁晓龙自费请摄影师在寨子风景最美的地方,拍下村民打跳、唱山歌、擦大钹的最美、最意气风发的镜头,制作成碟片,感受上电视的氛围。一有外出表演的机会,就让大家轮流去看山外的世界。

通过校园传承,村民的民族认同感,像怒江冬天的雾气,在怒江上空经久弥漫。他的大舅、二舅、小舅,成了二代传承人,他的哥哥祁应龙成了三代传承人,2023年还成为市级“非遗”传承人,嫂子陆海珍成为“花棍”区级传承人。一些彝族学生出去读书,去昆明,去省外,都会告诉外面的人,保山有什么,怒山里“非遗”有什么,特别会告诉人家:彝族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民族。

今年8月,我们去联合村绿竹寨。才进村口,就听到了铿锵激越的擦钹声,充满了大山的苍茫。是祁晓龙,带着他的团队早早就在路口那棵巨大的榕树下等候了。他的团队成员最小的17岁,李豪章,还是学生,在保山技师学院读书。他们腾挪跳跃,身形在大鼓的节奏中行云流水,一个民族在大山里的坚守、传承、创造的特质在他们的身上得到极致的体现。舞毕,祁晓龙带着九名彝族汉子斟上自烧的包谷酒,唱着祝酒歌,给我们送上最真挚的祝福。在联合村的10个自然村里,绿竹寨是擦大钹的传统保留得最好的一个村。这要得益于祁晓龙的外公李科。一直以来,绿竹寨的文化生活风生水起,女的跳舞,刺绣打花棍,唱山歌,男的擦大钹,一座大山都被他们搅得云飞雾动。他们像大山的灵魂舞者,把一个民族千百年来积存的勤劳、勇敢、坚韧、智慧,通过擦大钹这一表现形式展现在世人面前。

3.

白龙井,四棵树,梅兰山,徐掌,这些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的名字,此刻成为我在层层叠叠的大山里爬行的精神支撑。漫山遍野的包谷已在8月眺望成熟,我在苍茫群山中寻找四棵树站成的村庄,但四棵树村有无数棵树——黄连树,石榴树,小叶榕,滇朴,黄花梨……我分辨不出哪四棵树是最初的四棵树。村民也说不清成为村庄名字的四棵树究竟藏有什么故事,只是每逢最重要的节日或祭祀活动,大家会在村子最高处的小叶榕和黄花梨下摆上祭品祭树神,祈求清吉平安、万事顺遂。他们信奉万物有灵,山有神,树有神,水有神,敬了天地自然,自己的心愿也就上可启天,下可达地,内心就安宁了。

最让我们所有外来者震撼的,是白龙井村的小叶榕,它站在村委会的院子外,也站在一个悬崖边,以五百年的姿态洋洋洒洒铺满山冈,让我们自感渺小如一个叶片。我想,这才应该算是一棵神树吧。

四棵树是白龙井村的一个自然村,因为大山阻隔,山路迢迢,有事出村请朵希和大钹队也麻烦,就自己有了一个大钹队。然后同样藏在深山里的梅兰山村、徐掌村也各自有一个大钹队。

大鼓,长号,短号,唢呐,大钹,小钹,在雄浑的怒山里与天地诸神及万物共娱。

因为娱乐的需要,擦大钹变成了一种舞蹈。但是,祁晓龙说,没有武术,它不可能变成舞蹈。舞蹈有两方面,一是动作,二是配乐演奏。动作又分三类,一类建立在彝族武术中,第二类是仿生动作,即仿野生动物。第三类根据表演的需求,配以双打、串花、对花,还有集体的一些套路和动作,要求整齐而有气势。

有意思的是,大钹队竟然把韩信奉为乐器的祖师,他们认为一声箫,可以击退千军万马——

这就是乐器的力量。(刁丽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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