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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德北:山林之光

   2024-07-11 50
1长白山的早晨悄然来临。虎丫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打了一个盹儿,她太累了,按照人类的话说,这一个盹儿打得很沉,也很香。是一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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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白山的早晨悄然来临。

虎丫在天快亮的时候才打了一个盹儿,她太累了,按照人类的话说,这一个盹儿打得很沉,也很香。是一只早醒的鸟儿的跳跃惊扰了她,她猛地竖起耳朵、睁开眼睛,甚至想翻身站起来,警惕地观察一下周围有什么情况发生。啾啾、啾啾——鸟儿在清嗓子。哗啦啦、哗啦啦——鸟儿从一个枝头跳上另一个枝头。一片叶子落下来,轻轻打在了虎丫的头顶,她下意识地扭动了一下脖子,试图把那片树叶甩下去。可是,树叶虽然柔弱,却也沾染了夜雾的潮气,加之虎丫的头皮上也有亮晶晶的、细小的露珠,树叶平稳地躺在那里,像躺在自家的毛毯上一样,竟没有意识到虎丫的驱赶,心安理得地放平了身子。

虎丫没有再理会这些,她的注意力一瞬间被四个孩子吸引去了。看看吧,这四个可爱的小家伙,虎丫知道,长白山区里那些密切关注着他们的专家,应该早早给这四个孩子起了名字,这些专家是她和她的同伴们的保护神,她时时都能够感知到他们的存在。这四个小虎羔子——一个男孩儿、三个女孩儿,男孩儿的耳朵大一点,且花纹多,应该叫他花耳朵吧?虎丫自己是这么想的,花耳朵,听听名字,就可以知道他是多么淘气呀。淘气不说,而且还很霸道,吃奶的时候很有力气,一点儿也不知道让着姐姐和妹妹,只要他伸伸头、扭扭屁股,小尾巴一甩,甭管是谁叼着奶水最足的奶头,他都可以蛮不讲理地抢去,咕嘟咕嘟吃饱为止。

虎丫抬起爪子,在花耳朵的小屁股上拍了一下——他是把头拱在她腹下的,屁股却撅得高高的,这是一种怎样的睡姿呢?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萌态吧?虎丫听见花耳朵呢喃了一声,不知是梦呓还是撒娇,总之,那声音很好听,让她的心很幸福、很舒坦。

再看看这三个女儿,分别叫她们大妞、二妞和老妞吧,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有点土气,但实在,容易记,也好养活。大妞是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天生性格就随她,安静,喜欢观察周围的事物,尤其关注母亲的一举一动,偶尔还会摆动身姿模仿一下,虽然动作不是十分精准,但是那一脸认真、庄重的神态,还是让做妈妈的心里很安慰、很自豪。二妞的性格和花耳朵差不多,三姊妹当中只有她敢和弟弟争斗,比如吃奶的时候,她如果实在抢不过弟弟,就会咬住花耳朵的尾巴,用力往后拉。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就是这个样子吧?姐弟俩扭打在一起,最得便宜的就是老妞,她会趁机扑上来,抱住奶头吃个够,等那姐弟俩反应过来,她已经可以拍拍肚皮睡大觉了。

虎丫想,就是这个小老妞,自己大概要多带一些时候,等她的两个姐姐可以独立生活了,她和花耳朵仍需跟在她的身边,把身体养得再壮一点儿。对于大妞和二妞,她是非常放心的,别看她们现在还是幼崽,还是孩子,但是,她们身上的“虎虎生威”已经有所显露。大妞的机敏,二妞的闯荡,在三年或四年之后,是有助于她们创立自己的领地的。花耳朵是男孩儿,按照习俗需要在自己的身边多历练些时日。至于老妞,她太弱了,天生营养不良,将来势必要留在自己的领地上觅食,一点一点地强大自己,直到可以完全独立自主生活为止。

把领地分给自己的小女儿,虎丫是心甘情愿的。

但她还是希望孩子们快点儿长大,长大之后去更遥远的地方开疆拓土。

长白山太大了!

每一只东北虎都应该有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

梆梆梆,梆梆梆——敲击树干的声音纯粹又清晰。

虎丫知道,啄木鸟醒了,树干里虫子们的噩梦开始了,她不用抬头都知道,啄木鸟的长喙就如听诊器,无论虫子隐藏得多深、伪装得多么巧妙,啄木鸟只要晃晃脑袋,就会扯下生病的树皮,向虫蛀的小树洞里一探,大树的病灶就解除了。

风吹过,送来缕缕潮湿的树香。

虎丫知道,那是大树在向啄木鸟致谢呢。

她想,大树有病了,也会疼痛。

一定会的,只要是生命,都会有欢喜和痛苦。

这是虎丫生的第二胎虎崽了,可以说,她已经是一个十分有经验的妈妈了。从怀孕之初,她就勤于狩猎,绝没有一丝一毫懒惰。她不能让自己饿肚子,因为她知道,用不了多少时日,她肚子里的孩子将比她更需要营养。另外,她必须保持良好的作息,这样才能有好的体力,她的身体强壮,奶水才会充沛,那样她的孩子们就能健康地长大。

长大!

想一想这个词,每一个妈妈的心里都是美滋滋、暖洋洋的吧?

她一怀孕,孩子们的父亲西里姆就走了,去了哪里,只要他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知道。这是东北虎种族不成文的规定。虎妈妈一旦怀了宝宝,必须由自己亲自抚养孩子三到四年,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她的全部情感只会浇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上天赋予母亲的职责,这种传承,从她的妈妈,从她的外婆,甚至从她们的远祖就已经开始了。

虎丫现在大部分时间还留在丈夫西里姆的领地,但她自己也已经开始拓展属于自己的领地,那领地目前有几十平方公里,她一两个月就能巡视一个遍。这大概也是胎教吧?她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自己的孩子们——肚子里的孩子们,老虎是王,就像他们头顶的烙印一样,王者是高贵的,对自己领地是有绝对的掌控权的。面对那些逾界者,最有效的驱逐不一定是虚张声势的虎啸,而是沉默中的威严。

想象一下那样的场面!

你嗅到了对方的气息,感知了对手的存在,那么,静候在一片树林的浓荫处,或者蹲踞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凝视来者的一举一动,用目光中的刀锋杀掉偷猎之徒意识深处的侥幸心理。

这就是王者之风。

斑斓的树影,那是多么好的隐蔽之所,自己身上的花纹迎合了阳光的细碎,粗心一点儿的香獐啊、鹿啊、狍子啊、野猪啊,一不小心就进入了她的伏击范围,插翅难飞。在这样的攻击距离里,她基本上十拿九稳,一击即中,胸有成竹,大获全胜。

那一日,虎丫捕获了一头小野猪,饱饱地美餐了一顿。虎丫喜欢吃野猪,在她的食谱里,野猪肉是她的最爱。当然,怀孕期间,她还不至于愚蠢到去和公野猪对阵,尤其是那种龇着大獠牙的野猪王。公野猪的獠牙实在厉害,弯弯的上翘,像两把锋利的匕首。和野猪打斗,伤到自己无所谓,可是万一被他剐了肚子,孩子的性命可就不保了。

虎丫时刻提醒着自己。

虎丫带着自己的四个孩子在领地慢慢地行进,她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落在后边的老妞,同时又得用沉稳的低吼,提示着花耳朵不要跑得太远。花耳朵实在太调皮了,他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一棵野葡萄藤绊了他的脚,他马上停在原地,小心又认真地研究起来。那一串豆粒大的紫色的小圆球是什么东西?能吃吗?管他那一套,先尝尝再说。他刚把这些小颗粒含到嘴里,马上又吐了出来。哎呀呀,这是什么肉?酸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虎丫笑了,她跟过去,用身子轻轻地顶了一下花耳朵。野葡萄长得可真快呀,才几天工夫,新生的藤蔓已经爬到老椴树的树冠上去了。她多想告诉花耳朵和她的三个女儿,这山葡萄要等到下霜之后才能吃呢,那时候,它依然酸,可是酸中还带着一丝丝甜,颜色也是黑紫黑紫的。

不过,着什么急呢?秋天不是已经来了吗?

虎丫不急,什么事情都得慢慢来,功夫要一点点练,本领要一样样学,着急有什么用呢?她记得住自己领地内的一草一木。一个山鸡窝、一个灰鼠洞,就算一条小蛇从她眼前经过,下一次再遇见,她也一眼就能把这家伙认出来。是啊,不着急,等山葡萄真正成熟的时候,领着孩子们来吃一回,他们就明白了。他们会知道,身为老虎的自己,不光是吃肉的,等这山中的浆果丰收了,他们也是可以一饱口福的。

孩子们就要断奶了,那时候,他们的食量也会增大,自己狩猎的担子会越来越重。虎丫知道,在橡树和落叶松林那边有一个野猪群,一到晚上,十几头野猪都会哼哼唧唧地出动,在夜幕的掩护下出来觅食。这帮家伙鼻子很灵敏,埋在地下一米多的食物,他们也能循着气味把它拱出来。自己真的那么爱吃野猪肉吗?实际上也未必。狍子肉、鹿肉等等,如果论肉质,其实都不比野猪差。

梆梆梆,梆梆梆——不远处的一棵大青杨树上,又传来了啄木鸟敲击树干的声音,这一回,是老妞扯了扯耳朵,仔细地去辨听。和对待花耳朵一样,虎丫后退两步,用爪子拍了一下老妞,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她想告诉老妞,要学会判断,不要被任何事情的表象所迷惑,就说这啄木鸟,他们真的就是森林医生,就是树木的保护者吗?也不完全。她就亲眼看见过,有的啄木鸟会在健康的树木的主干上啄洞,为虫子们创造生存的便利条件,如果虫子选择了啄木鸟开凿的洞穴生活,那么啄木鸟也就不愁自己没饭吃了。有的树木,就是这样被啄木鸟害死的。

我的老妞,你可要擦亮眼睛。

虎丫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小女儿,以示忠告。

老妞听懂了吗?

老妞被哥哥挤眉弄眼的痛苦表情吸引住了,她小跑几步来到哥哥面前,歪着头,盯着哥哥不停开合的嘴巴,他那细细的胡须怎么染上了一点紫色呢?在他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花耳朵太坏了。

他抬起爪子,饶有趣味地拨弄了一下另一串山葡萄,眼睛死死地盯着上边,同时甩动着尾巴,做出一副生怕被别人剥夺的样子。

老妞当然被吸引。

老妞假装不动,把脸扭向妈妈那里,两个姐姐紧贴着妈妈,好像在等待妈妈和她们也做出一点亲昵的举动,但妈妈没有。一长两幼,三只老虎,她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幅静止的油画,不需要再多一丝一毫的色彩,所有关于爱的美都已呈现在那里。老妞认为自己的诡计成功了,她偷瞄了一眼哥哥,发现哥哥傻乎乎地凝视别处,就冷不防地扑过去,把哥哥拨弄的那串山葡萄一口吞进了嘴里。

哥哥笑了。

她知道哥哥笑了!

那一股苦酸的味道让她知道自己上当了,而这种上当让她意识到了从未有过的羞辱,羞辱化成了力量,力量化成了勇气,她突然全力地向哥哥扑去,一下子就把哥哥按倒在自己的身下。当然,哥哥反抗的力量也是瞬间爆发的,他只稍稍扭动一下身子,老妞就十分不堪地被反戈一击了。老妞当然不肯服输,她挥开爪子,托住哥哥的下巴,另一只爪子抱住哥哥的头,同时努力地张大嘴巴,示警一般发出稚嫩的啸声。尽管不能反败为胜,但是她的一举一动迅速得到了姐姐二妞的支持。二妞冲过来,一口咬住花耳朵的尾巴,使劲往后一拽,花耳朵忍不住疼痛,不得不放开老妞,全力对付前来助战的二姐。

三只虎仔打在一处,一时间,石飞树摇,百兽噤声,林间的小鸟都停下了啼叫,藏匿在树叶之间,困惑地观察着或尽情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好戏。

大妞站在母亲身边没有动,但是,她的前爪紧紧地抓着地皮。虎丫假装不经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又抬起头向树梢也遮不住的山峰眺望。

她欣慰地想,其实,每一个孩子不都是这么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熟起来的吗?

她低吟了一声,提醒孩子们,该走了。

领地对老虎意味着什么呢?是生活,也是生活的意义所在。她不确定自己的这种判断。她甚至也思考过,对于自己,真正的幸福是什么?当她体会着孩子们在自己的肚子里孕育成形的过程,那一百多天里,她是幸福的吧?或者,当某一个孩子在她的腹内踢踏、翻身,让她感知到他们的存在,真实地存在,她是幸福的吧?又或是孩子即将出生的那一瞬,他们将和自己一同见证这山林的存在,并共存于此,她是幸福的吧?

是吧。

虎丫知道,这样的自问自答可以让她忘却所有的疲劳和辛苦。

人类是否知道,虎也是有感情、有思考的?

一定知道。

2

那天,他们母子正在树林里游走,突然,花耳朵发现了一棵树上绑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这东西他从前是没见过的,不是草,不是树,不是石头,不是泥巴,而是……怪物!它正安静而执着地凝视着他们。花耳朵小心地凑过去,走几步,又担心受到伤害,猛地扭身跳回来。他太好奇了,又不能不小心地提防着它。他进三步退两步,进五步退三步,试探地观察着对方的反应。那个怪物一动不动,不上移,也不下坠,不前进,也不后退,根本无视花耳朵的存在。

哼!什么怪物,应该是个大树瘤子!

花耳朵放心了,一个前扑,两只前爪死死地抱住了树瘤子,把眼睛贴近了瞧瞧,再侧耳听听,探出鼻子嗅一嗅,哎呀,奇怪了,这也不是树瘤子呀,它究竟是什么呢?

花耳朵回过头来,向妈妈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他没看到妈妈的反应,却看到自己的大姐此时此刻正蹲守在不远处的另一株大树旁。

大妞坐在那里,像极了一尊凝固的塑像。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探究和渴望,仿佛正在思考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

花耳朵发现,大姐前面的那棵树上,也绑着一个大树瘤子,不,不是树瘤子,是……算了,还是叫它怪物吧。此刻,那个怪物好像在动、在说话,它咔咔嚓嚓地咬磨牙齿,“眼睛”一闪一闪地冒着红光,瞧那样子,正在向小虎崽们发出警告。真是大胆!花耳朵冲到姐姐那里,抱住怪物又撕又咬,可是,任他使出浑身解数,怪物却岿然不动,既不闪避,也不还击,像一个巨人藐视着矮精灵,回应对手的,除了高傲就是轻蔑。

这时,二妞和老妞也凑了过来。

她们在想,是否开个家庭会议,讨论一下如何应对这个问题。

虎丫笑了,她想告诉孩子们,那是人类安装的远红外线监测仪,是用来监测野生动物的。当然,监测的重点就是他们。人类想知道东北虎在这片山林里生活得怎么样,是否安全,是否舒适;人类更想知道,随着环境的改进,东北虎能否在这片土地上存留下来,安居乐业。

她想,人类如果看到他们母子五虎的影像,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的。

虎丫怕孩子们弄坏了那些机器,就低低地叫上两声,呼唤着孩子们跟上,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今天,她要领孩子们登上离人类居住的村庄最近的一座石砬子,站在那里,他们可以看到房舍和耕地,还能看到比他们跑得还快的汽车,当然,也能看见人类的孩子,他们也像大妞、二妞、花耳朵和老妞一样,正在茁壮地成长。

在那里,她要给孩子们讲一个故事,讲一个对于老虎来说古老而遥远的故事。

太阳正在慢慢地升高,万丈光芒铺设开来,金麟耀眼;树隙间跃动起点点光斑,催动着带甲的昆虫快速地爬行。虎丫停下来,盯视着甲虫钻入草丛,甲虫也能感知危险的存在吧?这从他略显慌乱的步伐中不难看出。他为什么不飞呢?那样不是逃得更快吗?幸好他没有做出这个愚蠢的动作,如果他真的飞起来,花耳朵一掌就可以结果他的性命。

对于花耳朵来说,这也是他的狩猎。

要知道,老虎饿急了的时候,昆虫也是可以搬上餐桌的。

前边是一棵山核桃树,枝叶茂密。正是这棵笔直而高大的山核桃树提醒了虎丫,她应该再给孩子们复习一下功课了。她本来是想走到山石砬子时再撒一泡尿的,不过这里也好,就算不撒尿,先留个记号也不错。

虎丫走到山核桃树旁,一挺腰杆,直立起身,前爪一挥,在树干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划痕。

在大树上盖了一个“章”。

这样,熊啊、豹啊就会知道,自己已经到达这里,这一带的山林已经被她占领了。本虎已标记,请勿踏入,不然,引起纠纷,后果自负。

大妞看着母亲娴熟的举动,认真地思考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也走过来,学着母亲的样子,站起身,用还十分软弱的爪子,在山核桃树上用力地抓挠几下。山核桃的树皮太紧、太韧了,她的小爪子劳而无功,清浅的爪印只扫掉了几片老化的树皮,余下的只有她内心深处尚无法说清的困惑和烦恼。

但是,妈妈鼓励了她。

虎丫又一次直立了身体,在核桃树干原有的爪痕上又加了一道印记。

花耳朵过来了,他也学着妈妈和姐姐的样子,像模像样地来了一下。

二妞一下。

老妞一下。

老妞挠完了,特意看了看哥哥的爪痕,觉得自己的不太完美,又跳起来补充几下,直到自己的“杰作”看上去比哥哥的完美,她才自豪地紧了紧鼻子。

虎丫满意地点点头,用尾巴扫动一下每个孩子,是爱抚,是鼓励,也是奖赏。

生存的技能,永远是活下去,并且好好活下去的必然保障。

穿过这片山核桃林,他们终于来到了高高的山石砬子下,这里可谓山林里的生灵和人类的分水岭了。但是,在自然界,从来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把世间万物分化得条理分明,人与兽、兽与山、山与林、林与草、草与河、河与未知的远方,包括身在远方也必须回望的源头,生息与共,连绵不绝。

登山去吧!孩子们!

登上去,就可以看到另外一道风景。

虎丫在老核桃树上留下爪印,这在人类的术语里叫“抱爪”。除了抱爪,老虎还会喷尿、不停地巡视,这些举动都是在向其他的野生动物,比如东北豹、熊、野猪等宣告自己的存在。也许,刚才她的动作过于猛烈了一点儿——给孩子们做示范嘛,当然得郑重其事,所以,老核桃树虽然粗壮,也哗啦哗啦地摇动几下,几枚带青皮的山核桃落到地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小小的青核桃,本来还想在妈妈的臂弯里赖几天呢,经虎丫这么一撞,还没来得及道别,就稀里糊涂地脱离了妈妈的怀抱。

长白山真是一座宝山,这里有高高的山岭,有平缓的谷地,有淙淙的流水和一处处碧色的清潭,更有植被丰富的浩瀚森林。虽然在过去的年代里,自然环境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但近三十年间,人类幡然觉醒,停止了采伐,收缴了猎枪,大批的次生林、人工林渐渐成材,一个生机盎然的长白山又回到了人们的视野。

这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情啊。

虎丫就出生在这片山野,她的妈妈原本已远迁到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里,但她几乎每年都要甘冒风险,长途跋涉,到长白山游走一次。虎丫的父族世世代代生活在西伯利亚,她的父亲对自己的爱人为什么总要回长白山十分不解,那里不适合建立领地,城镇多、人类多,树木少、掩体少,至于果腹的猎物更是匮乏得可怜。

为什么每年都要回去呢?

虎丫的父亲无奈地摇摇头,反正,他是离不开西伯利亚的。

花耳朵又开始淘气了,一枚山核桃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他误以为受到了意外的攻击。他像小狗一样汪地叫了一声,一掌就把核桃死死地按在了地上。哦,这不过是一枚果子,没有什么危险。他紧张的心理一旦缓解,那股顽皮劲儿就上来了。他衔起核桃果,原地一跳,大脑袋一甩,核桃果不偏不倚地打在了老妞的身上。

老妞知道这是哥哥的挑衅,当然不甘示弱,她一俯身,准备去撞击哥哥。不想大姐一摆尾巴,横在了她和花耳朵中间,抬头示意:别闹了,妈妈和二妞已经走远。

可不是,妈妈领着二妞离他们已经有几十步之遥了。

花耳朵和老妞不敢怠慢,迈开有力的小脚掌,小跑着跟了上去。

大妞仰望了一下老山核桃树,又看了看树干上的爪印——自己的爪印很浅,但清晰可见,心满意足地追上妈妈和弟弟妹妹。

半山砬子到了。

半山砬子好像从山脊中猛斜刺出来的一把剑,狭窄、陡峭,但是它的底座宽大,远远看去,像一面山被劈成了两半。石砬子整体呈青白色,越往上越逼仄,然而登临顶端却可见鹰喙一般的一个拱形平台。

虎丫对半山砬子再熟悉不过,仿佛从外祖母那一代起,她们就在这砬子上踩出了一条属于自己家族的小路,哪一步安全、哪一步危险,她们如数家珍,了如指掌。虎丫舞蹈一般踩踏虎步,弯弯曲曲地引导着孩子们缓缓抵达他们人生的第一个高峰之下。

半山砬子的阴影投射在地上。

四只虎崽子并排蹲在那里,随着妈妈的目光向高处仰望。原本,他们以为这石砬子只有石头,光秃秃的没有草本,今天来到近前才知道,石砬子的缝隙里也会横生出许多树木,与老林子里的同伴相比,它们只是略显得纤细和蓬乱。一段老树根横在离他们不远的碎石堆旁,略显沉寂,但一点儿也不孤独。它的根系太发达了,颇有一点儿“独木成林”的意味,经过风雨的浸润和洗刷,它通体赭中泛白,像老刺猬蜕下了一层皮。

作为老虎,一般来讲都是昼伏夜出,虎丫之所以一反常态,是因为她的心中一直存着一个念想,她要把这念想传给她的孩子们,就像当年外祖母把它传给了母亲,而母亲又把它传给了自己。万物之间都是存有恩义的,而这恩义的存在,也正是丛林原则中不可摧毁的底线。谁遵守它,必将得到庇护;如若违背,冥冥中真正的山神也自有办法惩罚他。

虎,作为食物链中的顶级动物,不是一直被山里人尊奉为山中之王吗?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不是可以为所欲为吗?大概只有那些浅薄得不能再浅薄的同类才会如此狂妄吧?母亲的死深深地教育了虎丫,莽莽的长白山原始森林里,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

母亲活着的时候,给她讲过人类对动物的屠杀。

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用屠杀这个词来定义它,一点儿也不为过。

母亲说,别看长白山这么大,可是,许多许多年前,他们的祖先想在这里保全自己的一块领地是何等困难!那个时代,东北虎太多了,那真是多到让人类避之不及、谈虎色变。

从来都是人怕虎。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虎开始怕人了呢?

一百年前?一百五十年前?还是更远?不会更远的吧?依照母亲的讲述,人类发明了一种武器——枪,可以远距离射杀动物,威力大,命中率高,那是陷阱、套子、弓箭所不能相比的。砰的一声,不等反应,你就被击中了,稀里糊涂地栽倒在地。轻的,你还能侥幸逃脱,最可怕的是,当你听到这轰响时,死神的魔爪已经疾风一般把你掠走了,你到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什么东西结束了你的生命。

人类成了老虎,不,不只是老虎,他们成了所有野生动物的魔咒。

在那个疯狂的时代,人类组织了一支支狩猎队,拉网一样,狂袭山林。在这些人当中,还有一些专门以猎虎为生的冒险者,人类称他们为“伟大的冒险家”,他们如同瘟疫一般浸透到高崖与深谷,贪婪地搜寻着他们可以到达的每一个角落。

中国有一句成语,叫“与虎谋皮”,大概讲的就是,有这种想法的人真是不切实际、胆大妄为。

但是,他们真的这样干了!

据说,狩猎队一次出猎,打死的动物不计其数,且不说熊、豹、野猪、麝、鹿、狍等等,就算是老虎,几只、十几只都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中国人打,日本人打,俄罗斯人也打;不但在自己的国家打,更多的时候越境跑到中国来打。据说俄罗斯还有打虎专业户,一家几代靠打虎发财,扒虎皮,泡虎骨,制作老虎标本,一只东北虎可以换一座房子。虎丫叹了一口气。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幅清晰又模糊的画面——

一个俄罗斯猎人在炫耀他的战绩,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富翁,钱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一些英国、德国、荷兰的商人向他订货,事先交上足够的定金,敦促他踏上猎虎的征程,期待他有丰富的回报。他是多么自豪,浓密的胡子遮挡了挂在嘴角的高傲的微笑,一串闪烁着点点寒光的虎骨挂在胸前。他举起杯,一饮而尽,扭动着半裸的身体,发出一阵阵狂笑。那杯中的白酒至少有七十度吧?烈性白酒烧红了他盾牌一样带有道道疤痕的脸。又一年过去了,他战绩辉煌,六十只老虎毙命于他的枪下,滚滚而来的金币已经阻塞了他的心窍。

还有什么?

一群中国猎人用囚笼抬着一只东北虎,兴高采烈地奔往县城。在他们的眼里,熊、狼、虎、豹这些祸害,都是要赶尽杀绝的,“打虎英雄”的头衔更是他们最想博得的尊荣。打虎不但可以得到世人的赞美,还能够挣到官府的赏钱,这两全其美的诱惑,让多少猎人——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老的——沉湎其中,铤而走险。他们喊着、叫着,全然忽略了山林的沉默。

沉默代表着什么?

沉默是无声的呐喊,沉默是愤怒的积蓄,迟早有一天,会像火山一样爆发。

虎丫转头看了看她的四个孩子,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记得她快要离开母亲,准备自己闯荡山林、独立生活的时候,母亲曾告诫她,遇事一定要谨慎、小心,不能恃强逞能。她当然很不屑,支棱着耳朵想:连人类都管我们叫山神爷,我有什么可怕的?

母亲笑了。

她纳闷,母亲笑什么呢?

母亲给她讲了一个传说。

相传,在长白山的老林子里,也生活着一种野兽,叫豺狼。豺狼长得像狗,外皮却像猫,身长只有一尺多……

讲到这里,母亲特意用爪子在地上画了一下,她提醒虎丫,“一尺”,恐怕还没有老虎的前肢长吧。她凝视了一下虎丫,接着讲下去。

这种叫豺狼的野兽堪称幽灵,只要提起它们的名字,没有哪一种动物是不害怕的。它们的尿液有毒,如果你不小心踩到了,脚掌马上就会溃烂,无药可治。说来也是奇怪,它们的尿只害动物,对人类却没有丝毫的损伤,人踩到了,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大概人类也了解这种情况吧,他们见到了豺狼,不但不去伤害,还会拿出好吃的东西喂它们,这大概就是豺狼横行于山地的缘故。无论是遇到熊还是虎,豺狼们都会一拥而上,前堵后围,捕获对手,分而食之。

这也太怪异,太离奇了吧?

虎丫往母亲身边靠了靠,偷偷地用眼睛向四周逡巡。

怎么样?怕了吧?母亲用自己的下颌抚摸了一下虎丫。

虎丫下意识地团了团身子。

呵呵,亲爱的孩子,也不必如此畏手畏脚吧,所谓虎虎生威,作为老虎,还是要证明老虎是有威力的。山野间的事物就是这样,莽撞不代表勇猛,谨慎也不代表怯懦,只有正确地看待自己,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可以说,母亲给虎丫上了一堂生动的人生课。

虎丫也牢牢地把这些记在了心上。

3

虎丫准备带着她的孩子们登上半山砬子!

她走得很慢,脚步坚定又认真,她知道,她的爪痕就是小虎们仿效的印记,一步也不可出现错误。石砬子毕竟不同于一般的山道,一不小心,虎崽子们就可能受伤,甚至毙命。四只小虎也不敢怠慢,他们聚精会神,凝息屏气,紧贴着砬子面,一步一步地匍匐式地攀登,缓缓上移。虎丫在前边每走一步,都要回头张望、等待,而她的孩子们现在还不能用目光和她进行交流,他们只盯着妈妈那碗口般的大脚窝,从肉垫、爪痕每一丝细小的变化中汲取着向上的勇气和力量。

虎丫在心里说,你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突然,树丛里蹿出一只小花栗鼠。

花栗鼠是来这里玩耍的吧,不期遇到兽中之王,而且不是一只,而是四只。它的心咚咚直跳,唯恐逃之不及,成了大王盘中的点心。它逃得实在太快,形同一颗棕灰色的子弹壳,嘣的一声弹出去,又像迅速滚落的石子,噌地一下划出火花,自己都反应不过来,便落到了石砬子底下的土堆里去了。

这要是在平时,花栗鼠的出现,一定会引发至少两只小虎的喧哗与骚动,可今天却大不相同。他们显然都发觉了这细微的一幕,但谁也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以至于花栗鼠落地的声音都被空气无限扩大,大到树叶的沙沙声都静止不见了。

走吧,很快就到了。

虎丫轻轻地摆了一下尾巴。

多么有趣的场面,让人忍俊不禁,看见妈妈摆动尾巴,四只小虎也依次摆起了尾巴。先是大妞,接下来是二妞、老妞,再接下来是花耳朵,他们像是事先接受过训练一样,尾巴摇动的弧度、力度丝毫不差,先是往左、后向右,最后轻轻拍打在地面上。

虎丫率先登临半山砬子顶,她转过身来,喉间发出鼓励的呢喃。看见孩子们十分努力的样子,她的目光变得格外温顺起来。

大妞上来了,她也学着妈妈的样子,招呼着弟弟妹妹们,随时准备帮助他们;二妞上来了,她自动站在了妈妈身体的另一侧;老妞上来了,她没有像两个姐姐那样,关心落在后面的花耳朵,而是自顾自地从妈妈的身子下边钻过去,跑到砬子边上“一览众山小”去了。

为了显示自己作为男孩儿的优势,花耳朵登顶的最后一步不是爬,而是一个小小的跳跃,跳跃的过程中,身子还有点侧横——看来,这勇气来得并不那么笃实,因为他侧横的落点正是妈妈的两条前腿中间。他太知道,就算这一跳有点儿不成功,妈妈也是完全有能力保证他的安全的。

狡猾的家伙!又耍起了小聪明。大妞这么想,但还是下意识地抬起了一只爪子。

从砬子顶向下望去,森林的起伏立刻显现出来。人类把森林比喻成海,看来是实至名归。山坡是缓缓向上延展的,而低谷似乎一泻而下。仰望头顶,天从来没有这么蓝过,云彩从来没有这么白过,鸟的飞翔从来没有这么快过,而公路也根本不是那么短短的一节,它如一条带子,蜿蜒在他们根本看不到尽头的远山的那边。

那是什么?花耳朵发出一声惊呼。

在一片小小的盆地里,散落着一些长方形的盒子,还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好像蚂蚁,又似甲虫。

虎丫长出一口气,郑重地告诉她的孩子们:那是一个小小的人类居住的村落,它的名字叫——宝泉村。

太阳又一次升上树梢,寂静的森林变得热闹起来。

这个季节,正是长白山硕果累累的时节,人类活动的轨迹较之其他三个季节明显增多,就连附近城镇里的居民也三五成群,结伴上山,采摘各种山货,乐此不疲。今年雨水大,头一茬榛蘑早早地钻出地面,隐于树下草丛,夜生昼长,一派生机盎然。山里人知道,这样的榛蘑并非上品,但是大家还是忍耐不住口腹之欲,不甘寂寞,背上土筐,拿着水桶,用力地耸起鼻子,呼吸着密林深处每一缕潮湿的气息。

今天,虎丫要给孩子们讲一个故事。不是传说,是故事,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个故事该怎么开头呢?

还是按照古老的规矩来吧。

在很久很久以前,对,在很久很久以前,长白山的密林深处,生活着一只美丽的东北虎。她健康漂亮,充满活力。正因为她长得像花儿一样迷人,所以那些爱慕她的雄虎们,给她起了一个又活泼又浪漫的名字——金达莱。

每年春天,漫山遍野的金达莱盛开的时候,和金达莱有同样名字的雌虎的身影,也会闪现在姹紫嫣红之中。热烈的红、温暖的粉,映衬着雌虎背上的墨黑和金黄,那是怎样的一种搭配呀,让人眼花缭乱,痴迷神往。

人类中的姑娘和小伙子们早已按捺不住,他们跑出家门,在树林里聚齐,手拉手地唱歌跳舞,表达着欢乐的心情。悠扬的歌声唤醒了山风,催动了溪流,翩翩的舞姿让树上的鸟雀羡慕不已,就连蝴蝶也害羞地合拢翅膀。

金达莱已经怀孕了,她的肚子里有了虎宝宝。

幸福的妈妈,日子是绵长的;同样,幸福的妈妈,每一天又都过得飞快。金达莱盼着那一天快点儿到来,她要在山林的祝福中,在天和地的见证下,迎接自己的宝宝来到这美丽的世界。

盼望着,盼望着,日子一天天地近了。

盼望着,盼望着,这一天终于来临了。

金达莱临产了。

前一天的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山皮土变得又湿又软,潮湿有时会令人慵懒,但金达莱此时却有些兴奋。早在一个月前,金达莱就选中了自己的“产房”——那是一块巨大的岩石,下边有一个顺势而成的土坑,土坑左右围绕着十几棵岳桦树,四周夹杂着茂密的低矮灌木丛。金达莱进到土坑里边反复试过,“产房”可谓又宽敞又隐蔽。她叼来一些柔软的树叶和草茎铺床,还把大片大片的牛蒡垫在自己身下。细心的妈妈打量着这个新家,憧憬着儿女绕膝的温馨场面。

也许是自然有意造化吧,土坑和石缝的连接处,顽强地生长着一株野菊花。尽管弯曲细长,却努力地昂头向上,积极迎接阳光和雨露的沐浴。就是这一株野菊花,天蓝的花瓣、明黄的花蕊,虽无香气,却也把山野中最朴素的美,植入这个温馨的空间。

金达莱感觉到腹内的扭动。

她不是头一胎生宝宝,经验已经很足,生命与生命的彼此呼应,早就赋予了她百倍的信心。她安静地趴在那里,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像以往一样,也一定能像所有的虎族姐妹一样,顺利诞下虎娃,尊享这山林的神圣馈赠。

一个时辰快过去了,她的肚子越来越疼。

又一个时辰快过去了,她的身上已经汗湿。

可是,无论她多么用力,调皮的虎宝宝就是不肯出来。她突然感到害怕,知道自己遇到了对于母亲来讲最麻烦也最危险的事情——难产。她难产了!也就是说,她的宝宝很可能胎死腹中,而她自己也将面临死亡的威胁。

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际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她痛苦地呻吟着,求生的本能让她爬出了“产房”。

这厚实沉重的山体,一株株不动声色的大树,泥泞的地面,冰冷的石块,一切都变得那么陌生,缺少温度;从前不止一次传遍全身的暖流不复奔涌,取而代之的是沉寂、孤苦和绝望。

“呜——救命——”她的毛发尽散乱。

“救命——呜——呜——”她的嗓子变得又干又哑。

天再度阴沉下来,大片大片的乌云在两山之间滚动积压,空气又湿又重,气压也变得越来越低。春末时节,长白山的脸也是非常善变的,前一刻还阳光灿烂,转眼之间就雷声隐隐。

怎么办?

难道我们母子连见上一面的缘分都没有吗?

金达莱的叹息也越来越微弱。

就在金达莱自己都想放弃的时候,她竟听到了又轻又细的脚步声。起初以为是幻觉,再分辨分明,是真实的存在!那是人类的脚小心地擦动着草叶的声音,是人类的身体谨慎地拨开树枝的声音。是猎人吗?一定是猎人啊!这真是屋漏又逢连阴雨,一声枪响,一尸两命,这样的结局对于猎人来说,是何其幸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一具完整的老虎的躯体,可对于自己来讲……

金达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喂,你是怀孕了吗?要生了吗?”是人类的声音。

可是,这声音太过与众不同,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同情的声音,是关怀的声音,没有不良的企图,不包含任何的伤害。

金达莱慢慢地睁开眼睛。

模糊的视线中,一个年轻的朝鲜族妇女出现在她面前。她穿着白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

身上斜挎着一个药箱,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陶罐。

金达莱呜了一声。

“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可是,你也不要伤害我,也许,我可以帮上你。”

这个年轻的女人在金达莱的身边蹲了下来。

金达莱吃力地抬起爪子,一下一下地拍打地面,随着呼吸的急促,她的肚子一起一伏,像即将失去动力的风箱一样。那个女人向她的身边挪了挪,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女人似乎摸到宝宝了,她慢慢地确认一会儿,便开始缓缓地向下用力,轻轻推压。有了外力的帮助,金达莱重新鼓足了勇气,肚子里的宝宝也好像明白了什么,头也用力,脚也用力,顺着女人的手劲蠕动。

她们和死神展开了争分夺秒的赛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女人的额头、鬓角、脸、脖子甚至手臂上都是汗水,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胸口起伏着。大脑因为紧张而缺氧,腰和肩膀也开始酸胀绵软,但是,女人紧咬牙关,一点儿也不敢松懈。她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还断断续续地哼唱起节奏明快的歌。

远处的天边传来响亮的雷鸣,万仞山谷荡起阵阵回声。

忽然,金达莱的肚子一松,小老虎终于出世了,乌云闪出一道亮光。是个女儿,虽然只有奶猫大小,还没有睁开眼睛,却已经本能地向前努力摸索挣扎,寻求母亲的爱抚。那个年轻的女人看见她们母子平安,欣慰地笑了。她想站起身,谁料刚移动脚步,就一头栽倒在灌木丛中。

她这是气血上涌,晕眩过去了。

好半天,她才费力地睁开眼睛,双手撑着地,尽量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她伸手摸到那个陶罐,略略犹豫一下,从里边拿出一块肉,左看右看,最后还是放到金达莱的嘴边。

她说:“真是巧啊,我今天也是给人家接生去了,说来都是缘分,那户人家生的也是一个女儿。女儿也很好呀,他们家已经有三个小子了,这回有了一个遂心愿的女儿,高兴得合不上嘴了。”她用手拢了一下散在额前的头发,笑一笑,“这是那家人送我的一块肉,本来要带回去的,谁会知道呢?想抄个近路早点儿到家,不想却遇到了难产的你。好吧,刚生完孩子的妈妈很虚弱,这块肉就留给你吧,一定不够你吃,不过,总比什么也没有强些,你吃掉吧,吃了会催出一些奶水,那样,宝宝也不用挨饿了。”她站起身,稳了稳步子,“好了,我走了,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孩子会健康长大的。”

金达莱眨眨眼睛,一滴泪水滑落到嘴边。

一阵强劲的山风吹来,头上的乌云渐渐散去,慢慢地,太阳出来了,雾气沿着树林的缝隙缓缓向上飞升。

……

虎丫告诉孩子们,金达莱生下的女儿是自己的妈妈,也就是花耳朵和虎妞们的姥姥。

啊!千万不要忘记那个善良年轻的女人的名字,她叫金姬,是宝泉村的村民,一个山村赤脚医生。

4

虎丫是在中国东北出生的,所以她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东北虎。虽然东北虎还有着西伯利亚虎的称谓,但她和母亲一样,更喜欢自己身上特有的标签——东北虎。

这命名多么铿锵,多么富有诗意啊。

西伯利亚太冷了,冷得让人敬而远之,冰封期漫长,就连空气都被冻住了,显得有些稀薄。说到西伯利亚,虎丫想起了自己的丈夫,一股思念之情不由浸漫了思绪。那是多么英俊勇猛、威武强壮的猎神,是头排虎中的头排虎。体重四百公斤,身长两米多,抱爪的时候,可以把碗口粗的树杈一拍两段,啸叫一声,瀑布都会倒流。

他的名字叫西里姆。

他不但彪悍,也十分忠诚。

几个月前,虎丫刚刚诞下虎崽不久,经历了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这种事,虎丫以前听妈妈讲过,但从未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事发之初,她还真有点害怕了。母亲曾告诉她,到了老虎恋爱的日子里,有一些雄虎因为没有找到恋爱的对象,会费尽心机地寻找刚刚生下小虎的雌虎,伺机咬死她们的孩子,进而逼迫孩子的母亲和自己在一起,延续自己的血脉。

这也太霸道了吧?

虎丫怒目圆睁。

唉!母亲告诫她,有多少初做母亲的虎妈妈,因为一时疏忽,痛失爱子,后悔不迭。要记住,谁也不能在森林里肆意妄为,危险时时刻刻会发生。

真的会是这样吗?虎丫不解地晃晃脑袋。

母亲抬起爪子,在她的头顶用力地拍了拍。

有点疼,但疼痛就是铭印。

冰雪刚刚开始融化,在几棵大杉树的荫庇下,虎丫体会着喜得贵子的幸福,一胎四崽,这在老虎的生育史上也是可圈可点的。看着四团灰叽叽、圆滚滚,一边吱吱地哼叫着,一边在身边乱爬的小肉球,虎丫喜上眉梢。她舔舔这个,又舔舔那个,看见哪一个爬远了,就用尾巴圈定范围,或者慈爱地伸出爪子,轻轻地把越界者勾回到自己的怀里。

突然,一股腥风刮来,杉树上的残雪纷纷滑落。虎穴的周围散落点点斑白,空气瞬间凝结。

虎丫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她迅速地站起身,松肩抖尾,把孩子们尽数拢到自己的腹下。

对方就在一百米的范围内。

眼前的几棵大杉树是很好的屏障,但也严重地影响了虎丫的视线,她小心地护卫着自己的孩子,不敢轻举妄动。对方似乎也在等待时机,用低吼传递着诱惑与威胁。从老虎特有的语言信息里,虎丫感觉到来者不善,这是一只成年雄虎,狩猎经验十足。他此时出现在自己身边,意欲何为,难道……

虎丫突然想起母亲的忠告,一时间不由得汗毛倒竖。按说,自己现在的处身之所还是西里姆的领地,她产崽之初,丈夫是允许她和孩子们在自己的领地活动的,一般情况下,他们母子的安全是可以保障的。

依照虎族的规矩,界限一旦划清,同类之间本该互不侵扰,相安度日,除非特殊原因,一只虎不会轻易进入另一只虎的势力范围。

除非……

虎丫越想越紧张。

就在这时,那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出现了!

所有自以为是的家伙都是这样一叶障目的德行吧?

只见这只雄虎头大如斗,毛发横立,双膀较力,恰似磨盘;一张阴阳脸,一只眼饱含邪睨,一抹似好非好的坏笑,一只眼布满焦虑,氤氲了三分怒气七分怨恨。头顶的“王”字笔画粗壮,腮边的胡须又硬又直。张开嘴,一颗利牙断了半截,一看便是个打斗的能手;爪鞘收紧不露爪痕,近身就知果然阴险毒辣。

正是黄昏降临之际,遵循惯例,虎丫应该出去打猎了,不然奶水不足,虎宝宝们就会挨饿哭闹。那只雄虎似乎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他不怀好意地蹲在杉树的外侧,喉咙间发出轻佻的呼啸,那声音又尖又细,还阴阳怪气地甩着一个弯。他一会儿歪歪头,一会儿拧拧尾巴,两只前爪像击鼓一样,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地面。见虎丫不为所动,他又站起身,在原地不停地转圈,转了片刻又后退几步,全身直立,露出白白的肚皮。

接下来,他开始一番卖弄和表演。

就像古书上描写了一样,四只爪子略略地按一按,然后发力向上一扑,身子抖出一个弧线,从半空蹿到地上,随后又把腰胯一拧,整个后身横扫过来,力气之大,杉树都为之摇动,接着,又用虎尾一劈,一棵小树眨眼之间炸裂,咔嚓一声倒向一边。

雄虎展示完了,就又回到原地,像先前那样坐下来,和虎丫消耗着时间。四只虎崽并不知道危险就在眼前,他们想吃奶,又撞又拱,头都撞疼了,根本吃不到,情急之下乱作一团,嘤嘤地叫着,互相推搡起来了。像是配合孩子们的举动一般,虎丫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噜噜叫了起来,那叫声清晰又连贯,惹得虎丫一阵一阵心烦。

很明显,这只雄虎是要等她筋疲力尽的时候,再对孩子们下手。他想威慑虎丫,用死缠烂打的方法达到自己的目的。

夜幕降临了,森林里一片漆黑,透过杉树的缝隙,雄虎如炬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虎丫母子,凶光毕露的眸子里闪动着片片绿光。他故意发出低吟声,制造恐怖气氛。他像游荡不定的幽灵一样粉碎着期待,模糊着希望,冻结着血液,僵化着躯体,只等时机成熟,就一口吞下虎丫的孩子,将绝望的母亲打入痛苦的深渊。

这不是狭路相逢,这是觊觎已久的谋杀。

恐惧是容易使人疲惫的,虎丫感觉自己身上的斗志正在一点点消失。

凝结的冰凌压断一节灌木的枝条,那原本并不引人注意的轻微响动,在死寂的森林里变成了巨大的轰响,若地震骤降、山洪来袭,虎丫大脑里的麻木感瞬间化作一道绳索,顺着两耳之间的骨缝狠狠地打了一个死结。

就在这时,一只虎崽发出了不同凡响的叫声,不是吱吱,而是呼呼,不是呢喃,而是咆哮的雏音!

一定是花耳朵——第三个降临世间的小雄虎!

他大约感知到了危险的存在,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这一声稚嫩的反击为虎丫注入了无限的勇气和力量,她猛然间觉醒过来,不禁连连自责:自己是妈妈呀,是孩子们的保护神,身为母亲,是有着无限的责任和义务的,她不能轻言放弃,更不能绝望。四条小生命系于一念,自己怎么可以怯懦,怎么可以后退,怎么可以放弃。

虎丫挺起身子,头颅高昂,冲着深邃而苍茫的穹庐,冲着跌宕起伏的山冈,发出誓言一般的怒吼,精光直视,让心中的烈火燃烧如炽,穿透杉树枝干,直逼一丈开外那头正扬扬得意的雄虎。

来犯者一愣,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稳稳身形,不甘示弱地支棱起耳朵。他也想叫上一声以作回应,可是不等他张嘴,虎丫的第二声吼声比第一声更洪亮地震荡开来,平地卷起风雪,沙土四下纷飞,一时间,那只雄虎半张着嘴巴,傻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虎丫双爪抓地,身体前倾,第三声呼啸裂冰破雪,大杉树被震得怒发冲冠,若钢铁锻成的哨棒一般,直向那只雄虎劈头砸去。

这宣言是虎丫用尽全力发出的,一股神秘的力量生发于脚底,一蹿上至腰际,透射双肩,直抵后脑。所有目睹这一幕的生灵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能忘记那一道金光是怎样笼罩了虎丫的全身。金光之下,甲鳞震羽,毫发毕现,整个山林瞬间变得白昼一般,就连冬眠的大小野兽都机灵一下,睁开了眼睛,懵懂地判断着周边的一切。那些听力敏锐的野兽还能感知到一点,那就是这一声虎啸是有陪伴的,它不是孤单的独奏,而是凝聚着最强有力的和声,还有一只虎,对,还有一只虎,就在不远的地方,几乎紧随着虎丫的反击,积极地彰显了自己的存在。

虎丫的身子为之一震,暖流瞬间注满全身。

那是西里姆的声音!

也只有西里姆才能发出这种威慑敌胆的不容置疑的警示。

来犯者害怕了,刚才还耀武扬威的他,此时低下头,小心地向声音的源点偷眼窥视。他不相信,还有一只雄虎活动在附近,他侦查了十几天,这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除了自己,并无其他雄虎存在的踪迹。这只雄虎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难道他和自己一样,也想用特殊的方式获得眼前这只雌虎的青睐?听声音来者不善,可是,自己也不能把到口的肥肉轻易地拱手相让吧,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头顶“王”冠战神,怎可不战自退,败损威名。

他重新抖擞起精神,准备放手一搏。

可是,当他看见西里姆伟岸的身形时,刚刚聚集起来的一丝勇气又消失殆尽了。这个对手太过强大,肩宽背厚,步履稳健,铜铃大的双眼冷若寒冰,匕首般的钢牙反射深深蓝光。他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根本无视对手的存在。这才是真正的威慑,来犯者刚才的雕虫小技顷刻间不值一提。

这是怎样的一种场面,如果不是亲历,任何人都难以想象。

来犯者悄然后退,阴阳脸上闪现出谄媚的微笑。他以为西里姆会放过他,心中暗存了侥幸。谁知,就在西里姆视而不见一般地经过他眼前时,也正是他准备长出一口气,然后发力奔逃的刹那,西里姆猛然腾空而起,恰似一座铁塔从半空中重压下来。这一记猛虎扑食的动作太过完美,以至于那只也可以被称为头排虎的家伙想要反击,都被四周快速流动的空气锁闭起来,四肢僵直,根本不再执行大脑的指令。

压下来!

压下来了!

西里姆下沉的同时,铁锤一样的巨爪掴在对手的耳后,一声闷响,那只雄虎仰面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四肢抽搐,挣扎了好半天,才勉强翻过身来。西里姆站在他的身侧,轻蔑地保持着沉默。这个异想天开的家伙锐气全消,尾巴往下一垂,歪歪斜斜地逃跑了。他不辨方向,只是踉跄着前冲,想以最快的速度逃离西里姆的视线,尽最大可能远避这场灭顶之灾。

西里姆!

虎丫一阵狂喜,一头冲出杉树设置的栅栏门,将大半个身子抵在西里姆的胸前,亲密地拱来拱去。西里姆用前爪搭在她的脊背上,轻轻一按,又温柔地一搭,顺势用自己的头卡住虎丫的后颈。

不远处,一只山鼠从惊诧中觉醒过来,他刚才就半蹲在一堆败叶的下边——经了霜雪的树叶已经发黑,冰凌将之凝固在一处,风蚀的黑色成了山鼠的保护伞,让这个小动物遵循了自己的预感,一下子把身子紧缩起来。刚才的场景让他忘记了安全,现在,他似乎又忘记了危险,一声声呼啸刚刚掠过嶙峋的山顶,在峡谷卷起一阵狂浪,转眼之间,黎明前的重逢和守候,以及一家人团聚的幸福画面,又在林梢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然后窜入晨曦,让拥挤成一团的云朵都纷纷伸起了懒腰。

啊!山鼠彻底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捂尖尖的嘴巴,头也不回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色由黑转灰,又由灰转为绿和蓝。

猫头鹰归巢,很快感受到气氛的异样,好奇心让他迫不及待地从丝丝缕缕的细节里探索着真相。

西里姆又变得庄严起来,他离开虎丫,一改丈夫的宽容和大度,迈开闪烁着橘红色光亮的脚步,驱赶着虎崽们身上涂抹过多的母性的灰蓝。他站在虎穴的外边,用平稳而均匀的呼吸沐浴着儿女,凭借沉默传输着他作为父亲的告诫。他相信妻子能够把虎族最优秀的品质传递给孩子们,更希望虎羔子们紧随岁月的节奏,吱吱嘎嘎地虽艰辛但茁壮地成长起来。

虎族明文规定,父亲一旦确定自己的血脉能够顺利传承,便会离开自己的爱人,由虎妈妈独自孕育、生产、抚养、培训他们的后代,在虎崽们长大变成合格的成虎之前,父亲是轻易不会来打扰他们的生活的。他可以确保领地的安全,允许他的妻子儿女在领地活动,但不会厮守在他们身边,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一家人和美度日。老虎比任何族类都更加明白优胜劣汰的道理,没有困厄,就不存在成长,没有坎坷,就难以获得真正的成熟,只有经历了雷电风雪,才能铸就山林之王的钢筋铁骨。

5

西里姆今天的出现可以说是偶然中的必然。

从去年深秋开始,西里姆就已经离开西伯利亚,在长白山巡游不定。他是来寻找妻子虎丫的,他们有快三年的时间没见面了。以前,虎丫的踪迹还是可循的,一年的光阴里,她至少会有一半的时间生活在西伯利亚,嗅到她的气息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可是近一两年,虎丫待在长白山的时间越来越多,她已经开辟了自己的领地,而且这领地有往纵深发展的趋势。西里姆有点儿担心,也有点儿害怕。他担心虎丫离开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更害怕有一天他会彻底失去爱情,失去幸福而美好的回忆。

也许只有西里姆知道自己多么爱虎丫。

去年冬月,他一点点靠近那个叫宝泉村的小屯子,希望在这附近可以看到虎丫的身影。虎丫和他讲过那个报恩的故事,讲过外祖母的难产,讲过母亲对她的叮咛。他有时可以理解她说的一切,但更多的时候是困惑,在他看来,那毕竟是上一辈的事情,和他们这一代又有什么关系呢?

故土的气息。

血脉的气息。

虎丫和他讲气息,山林的气息,泥土的气息,家族的气息,符号的气息。

可是,气息能代表着什么呢?

虎丫问他是否愿意离开西伯利亚,和她一起永远定居在长白山。他思索了很长时间,坦诚地表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困难。想来也是,他生在西伯利亚,长在西伯利亚,西伯利亚就是他生命的一切,他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呢?没有任何理由。

是啊,西伯利亚是西里姆的家,可长白山也是虎丫的家。

西里姆有些焦虑。

他就是带着这样的焦虑来寻找妻子的。

他知道人类与野兽的恩怨,所谓的恩怨,恩只是一部分,而怨,毕竟沉积了更多的猜忌和误会。有一段时间,他的脑海里频频出现幻象——虎丫衔着一头鹿或一只狍子,喜滋滋地进入宝泉村,她要到救过外祖母和母亲的恩人家去,把这份礼物送给他们。就像外祖母做过的那样,就像母亲做过的那样。但是,山村里居住着的人类误解了她的善意,纷纷抄起手中的农具,将虎丫团团围住。还有那些狗,都是猎犬的后代,血液里流淌着野性的基因,猎杀的场面格外地刺激着沉睡的神经……他看见虎丫倒下了,浑身上下在流血,他听到了虎丫的呻吟,那一声声惨叫撕碎了他的心。

那天晚上,他悄悄地靠近了宝泉村。

大概是村里的家畜们感到了异样,宁静的夜晚顷刻骚乱起来。

老虎来了!

这消息很快被传递出去。

那一天晚上,他试图再次进入村子,不想一头老牛率先发现了他,老牛发出惊恐的狂叫,四蹄踢踏着并不结实的牛栏。一条狗惊慌过度,不受控制地冲了出来,那狗两眼发直,眨眼之间冲到他面前。下意识的防卫动作让他一口便咬住了狗的脖子,狗呜的一声就断了气了。与此同时,他看见绰绰约约的人影从四面八方涌来,高举着手电筒,不顾一切晃动着,光束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犹豫一下,快速地退入树林之中。

离开宝泉村不久,他就遇见了虎丫。他的猜测并没有错,虎丫向他袒露了自己的心迹。

西里姆还能多说什么呢?

他是大力士,需要更大的狩猎场。

西里姆不但是山林之王,同时也是自信的精灵。他的领地实在太大了,长白山和西伯利亚可以看到他的足迹。虎丫怀孕的日子里,他没有离开长白山,他想最后巡视一下自己的领地,然后把它交还给自己的妻子或儿女。

西里姆就是在巡视的过程中嗅到了另一只雄虎的气味的。他一路追踪着气味追来,准备适时实施驱赶。西里姆离他越来越近的时候,敏感地捕捉到自己亲人的味道,他恍然大悟,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竟还有如此不良的动机!

西里姆及时现身,不但捍卫了自己的尊严,更挽救了四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崽!

都市里的人们习惯把初秋当作盛夏过,可是,深入到长白山的腹地,四季的界限一直被自然手中的尺子划分得毫厘不差。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秋天说来就来了,山林依旧是绿色的,但绿色之中跳跃地加入了斑驳的红黄和灰白。河水还是那么凉,可是这种凉已经在原有的温度中,又加入了薄薄的冰片,涉足其中,寒意会一点点地上溯,等你感觉到情况不妙时,膝盖和小腹会散发出丝丝缕缕的痛楚。

下了一场霜。

是头一天夜里下的,天一亮,阳光便快速地消除了霜的痕迹,只在被虫子咬食过的黄叶残洞边留下一圈褐色的记号。生病的树叶的叶柄一定是松动了,由枝条传输的营养不再充盈,某一场秋风刮得紧了,缺少水分的它们率先脱离母体。大自然的交响乐中多了一个休止符,一段生命喑哑了自己的琴弦,对于多愁善感的人类来讲,这或许有一点悲伤,但在浑朴的大美长白山的流韵里,这只不过意味着又一个华彩乐章即将开始。

正像虎丫提醒自己的孩子们一样:抬起头来,挺起胸膛,甩开尾巴,迈开大步,向上走,向前看。

西里姆已经走了,这次离开,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恋恋不舍、频频回头,而是大踏步地隐入到密林之中,背影有一点儿悲壮。虎丫有一种预感,这是真正的分离,忧伤在所难免,但是新生活的召唤也令人备受鼓舞。自从西里姆明晓了自己的决心——留在长白山,不再回西伯利亚,他便长久地保持着沉默。那天,驱赶走心怀叵测的擅入者之后,西里姆一直陪着她看太阳,七彩的阳光破开云层,撩开薄雾,将宇宙星辰的问候尽洒大地。

西里姆的眼睛里除了温存,还有一种难以磨灭的坚定,他苦涩地眺望遥远的北方,用身体里不停涌动的力量,勾勒着一幅完整的画图。那是他和虎丫相识相知、彼此融合的岁月,像春天一样温暖,像夏天一样热烈,像秋天一样气韵流芳,像冬天一样晶莹无瑕。那怎么可能忘怀呢?欢乐的时光是连接在两个鲜活的生命之间的永恒的桥梁,哪怕是萤火虫一般的微光,只要闪动一下,也可以尽情地畅游梦想;哪怕是枯草叶尖上的最稀薄的一滴露水,它所折射出来的任何影像也是那么光彩夺目。

可是西里姆啊,原谅我所做出的决定吧,我越来越强烈地感知到我的血液和这片土地的契合,我脚下的每一寸泥土都传递着对我的热烈的呼唤,就像河水用喧响接纳我,就像树用翠衣包容我,故乡的风吹开一片鲜花的园地,再现出我的母亲、我的外祖母、我的一辈一辈先祖用骄傲印证的希望与未来!

虎丫倾诉着自己的心声,如同完成一次渴慕已久的穿行。

她呼吸顺畅,回归自我,一股不屈的意志力在她的身体里活跃起来。

西里姆笑了,他抬起前爪,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坚定地落在地上,左右蹬踏两下,整个身体舒展开来。阳光为他的毛发镀了一层金,额头上的王字更加光辉四射;双肩高耸,两耳直立,蹲坐时,身体凹陷的部分被肌肉填实,后腿绷直,遒劲的气势和敏锐的洞察力紧随思维颤动。他悉心接受虎丫的最后决定,尊严和信念推动着他高傲地离开。西里姆身影消失,万物屏住呼吸,山林定格着这个里程碑一样的瞬间。

6

孩子们欢闹着围了上来,花耳朵和老妞还是故意地互相冲撞着,一个翻身倒地,另一个马上压上去,不依不饶地按住对方的头,蹬对方的肚子,觉得自己占了便宜,马上跳开去,做好下一轮扭扯厮打的准备。

大妞越来越沉稳,她很自然地继承了母亲的优良习惯,进食的时候永远不会让自己过饱,那样的话,睡觉的时候会太沉,从而失去对危险的防范。二妞的力气明显增大了,一棵胳膊粗细的小树,只要她用力撞一下,树干摇晃,树叶乱响,尘飞埃落,鼠走虫奔。她时常把石头、树桩、倒木当作猎物或假想敌,冷不丁地扑过去,抱实了又拍又打又撕又咬。花耳朵最容易被二姐影响,前脚二姐刚刚做出一个举动,后脚就可以看到花耳朵懵懂可爱的“助演”。

半年的时间,弹指即过。

幼虎已经几个月大了,基本上可以一边吃奶,一边补充一些鲜嫩的生肉了。

虎丫的思考是短暂的、闪电式的。

有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时间总是不够用,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太多,这一件尚未做完,另一件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催逼着自己一刻不停地奔跑。

那天,他们母子无意中路过一个种植林下参的参园,这意味着他们离人类很近了,树林的静谧反衬了危险的存在。虎丫小声地呵斥孩子们快点儿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参园的旁边,有一个大大的土坑,四只小虎跳进去,空间仍然绰绰有余。虎丫知道,这是野猪的杰作,这帮家伙是掘土的好手,有时为了安身,有时为了寻找食物,有时只是技痒难忍,有时又是向人类发出不满和挑战。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兴奋时,挖一个大穴形同儿戏。野猪也被人类列为保护动物,不能随意猎杀,但是,这些年,野猪的迅速繁殖也让人类不堪其苦,他们一夜之间可以翻烂一片土豆地,更能在一走一过的瞬间,把玉米和大豆践踏得七零八落。参农更是讨厌野猪,为了防止他们破坏参地,参农们往往会在参园周围下许多套子,用这种不致命的武器来阻挡野猪的步伐。野猪吃参有一个习惯,不吃头,不吃尾,只吃人参中间的一段,所以,一旦他们入侵参园,参农的损失不可估量。

套子这种猎具虎丫是看过的。

它分为两种,一种是死套,即用细钢丝做成可伸缩的圆圈,固定在树干或树枝上,野兽一不小心钻进去就会被锁住,不挣扎还好,越挣扎套子勒得越紧,一旦被套牢,几乎没有逃走的机会。还有一种是活套,即把套子的一头固定在一根木棍上,随意丢在草丛中,野兽钻入套子后,可以带着它跑一段路程,可是,一旦遇到树桩或树茬多的地方,木棍就会被绊住,无论野兽怎么挣扎,最后还是筋疲力尽,束手就擒。

没有了猎枪,陷阱、套子、夹子这类捕猎工具对野生动物的威胁最大,所以,长白山里的管护员和野生动物保护者们会定期巡山,这巡山的重要目的之一就是清套,清除这些潜在的威胁,还野生动物一片丰饶而平安的生息地。

人类的意愿是善良的、友好的。

虎丫提醒孩子们格外小心,他们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地撤向安全之地。

在一片乔木与灌木混交的山坡上,虎丫一眼就看到了一个被藤叶伪装得很好的套子。她叫住孩子们,把套子所在的位置指给他们看。套子的直径有半米多,如果不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细钢丝的存在;细软的藤条随弯就势,将套子紧贴在灌木的缝隙中间,其宽度正可容野猪等兽类的头部轻松穿过,但到脖颈和前腿,套子自然收紧,入套者进退两难。

虎丫用爪子推了一下套子,套子弹动而起,脱离了藤条的束缚,暴露出本来的面目。

小虎们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如果想更好地生存下去,一定要学会留心观察周围的一切。

这是虎丫用眼神告诫孩子们的。

小虎们心悦诚服地低下了头,仔细地思考着。

山林的气息变得浓郁起来,空气的湿度也明显增加,有几朵花蘑菇炸伞了,已经成熟的山葡萄紫里透着黑,草丛中狭窄的兽道痕迹清晰,一个小小的粪堆散发出微酸的气息。虎丫的眼前已经出现了幻影,四五只獾子排着队下山,在固定的地方集体解手,然后梳理几下毛发,向着有食物的地方进发。眼前这条兽道就是他们踩踏出来的,兽道的上端是他们临时的家,下端多半是有溪流穿过的开阔地。

虎丫设想,假如虎族的规定不是如此,而是母亲将孩子带到断奶之时,便由父亲去教授他们种种技能,那做母亲的身上的担子会轻松许多吧。当然,这是一个近乎玩笑的假设,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有哪一个母亲能舍得孩子,又有哪一个母亲会舍弃自己的权利与责任。但是,相比较之下,父亲的绝活儿一定更多吧,他们执掌着辽阔的领地,如果没有过硬的本领,恐怕也不足以震慑自己的王国。

虎丫知道,她还是有点儿思念西里姆。

西里姆,强壮的王者此时已踏上回归西伯利亚的路程,也不知道他偶尔的回眸里,有没有对他们母子的担忧。

一定会有的!

但虎丫不是弱者,也不想当弱者,既然虎族的遗训赋予母亲强韧的秉性,那么,自己就应该拥有担当的勇气和力量。不管怎么说,自己回到了长白山,并在这里生儿育女,山川慰体,日月涤心,祖先的荣耀必将在这里得到恢复,王者之位不应受到任何质疑。人类已经开始修正他们的行为,那么,百兽也应该各守其道,秩序可以重建,保有信心也是生存的尊严所在。

想到人类,虎丫自然想到了宝泉村,她还没有去过那里,却感觉自己熟悉那里的一切。想到宝泉村,自然会想到那个为外祖母接生的奶奶,岁月轮转,恰似白驹过隙,几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叫金姬的乡村女医生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她留下了一段恩情,一份美意,这是任谁也忘记不掉的。母亲活着的时候,尚能嗅到她的气息,每每年关将近,母亲总想着要给她送去一份礼物,一头獐、一头鹿或者狍子,要么是野猪,母亲不止一次这样做了,她的举动一时间成为人类的美谈。可是后来这里的猎物锐减了,森林遭到了过度的采伐,环境改变了,生物链也被破坏,老虎和豹子无奈远离故土,迁徙他乡。后来,母亲死了,他们这个家族与人类的联系也中断了。现在,她无法像母亲那样用特殊的方式承继这份感激,但报恩的心念不可忘怀,就像那天她带着孩子们去山石砬子上眺望,那既是追思,更是一种对善与美的接力。

虎丫的心豁然开朗。

“呦——呦——”

天空传来金雕的叫声。

和虎族一样,他们也是神圣的象征,只要存活在世上一天,就绝不肯让自己的威名受损,拒绝死亡和悲伤的左右,领受复活与欢乐的讴歌。他们统领着天空,扶摇云霄,充满激情和个性,用翅膀描绘着长白山麓最新的美景。

“嗷呜——嗷呜——”

突然,花耳朵冲着天空叫了一声,稚嫩的宣誓里多了一份苦行的容忍,目光之中也放射出给予和奉献的渴望。

虎丫静默着,内心充满了感动。

她无意中回了一下头,又一次看见人类捆绑在树干上的远红外线监测仪。那是一种昭示,也是一种信念;是友善的问候,更是殷殷的期待。虎丫叫过自己的孩子们,十分认真地排成一队。孩子们尚未理解母亲的用意,但是虎丫的心里再知晓不过,他们,对,他们——虎丫、大妞、二妞、花耳朵、老妞,他们一家为人类留下一幅弥足珍贵的全家福。

【作者简介:于德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协会主任,长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为止,在国内外《作家》《小说选刊》《北京文学》《诗刊》《散文》《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小小说选刊》等几百家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零点开始》、长篇随笔《我和端端》、散文集《自然笔记》、短篇小说集《少年菊花刀》、小小说集《世界的那端》、散文诗集《渡口集》、长篇童话《绿色和平城堡》、长篇儿童小说《哦,青青套子里》等六十余部。其中《杭州路10号》获中国首届“海燕杯”全国征文一等奖,2007年获第三届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2009年《美丽的梦》获冰心图书奖,2018年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有作品被译介到日本、俄罗斯、美国、泰国、马来西亚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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