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花开春未归,春归正值花盛时。
这是宋代曾巩咏山茶花句,将山茶开花的时期说得很明白。其实一冬在温室中培养的山茶,那么不待春来,早就开花了。1955年初,春寒料峭,并在下雪的时光,我却在南京玄武湖公园的莳花展览会中,看到了好几十盆盛开的山茶,也就是在温室中催开的。我最爱一种花鹤顶,花瓣并不整齐,色作深红,有几瓣洒大白斑,十分别致。又有倚兰娇一种,白瓣中洒红点、红丝;有红装素裹一种,白瓣洒红斑。这两种花如其名,都很可爱。花瓣全白、花朵特大的,名无瑕玉。又有满月与睡鹤二种,也是全白大花,与无瑕玉是大同小异的。桃红色的有合欢娇、粉妆楼、醉杨妃等三种,正与花名同样地娇艳。这时我家园子里的十多盆山茶,还是像睡熟似的毫无动静,不料在南京却看到了这许多烂烂漫漫的山茶花,自庆眼福不浅!真如宋代俞国宝诗所谓“归来不负西游眼,曾识人间未见花”了。
山茶,一称玉茗,又名曼陀罗,苏州拙政园有十八曼陀罗花馆,就因为往年前庭有十八株山茶花之故。树身高的达一丈以外,低的约二三尺,可作盆栽。叶厚而硬,有棱,作深绿色,终年不凋。惜树干不易长大,老干枯干绝少。在抗日战争以前,我有一株悬崖形老干的银红色山茶,直径在六寸以外,入春开花百余朵,鲜艳欲滴。又有一株半悬崖形的纯白色山茶,名雪塔,干已半枯,苍老可喜。可惜这两株已先后病死,有难再得之叹。前年又得了一株老干的雪塔,高约丈许,亭亭如盖,种在一只圆形古砂盆中,去春着花百余,一白如雪。只因去冬严寒,现在还含苞未放,有的花蕊怕已僵化了。
山茶以云南产为最,有滇茶之称。据《滇中茶花记》说:
茶花最甲海内,种类七十有二。冬末春初盛开,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南城邓直指有茶花百韵诗,言茶有数绝:一、寿经三四百年,尚如新植;一、枝干高竦四五丈,大可合抱;一、肤纹苍润,黯若古云气樽罍;一、枝条黝纠,状如尘尾龙形;一、蟠根轮囷离奇,可凭而几,可借而枕;一、丰叶深沉如幄;一、性耐霜雪,四时常青;一、次第开放,历二三月;一、水养瓶中,十余日颜色不变。
旧时山茶品种既繁,名色亦多,作浅红色的有真珠茶、串珠茶、正宫粉、赛宫粉、杨妃茶诸品,深红色的有照殿红、一捻红、千叶红诸品,纯白色的有茉莉茶、千叶白诸品。最难得的有一种焦萼白宝珠,花蕊纯白,形如宝珠,有清香,九月间即开放。又有一种玛瑙茶,产于温州,兼红黄二色,深红为盘,白粉作心,确是此中异种。又有一种鹤顶茶,产于云南,大如莲花,猩红如血,中心塞满,好似鹤顶。又有一种像山踯躅般开小花的,名踯躅茶。又有一种结实如梨子的,名南山茶,产于广州。此外如云茶、宝珠茶、磬口茶、石榴茶、海榴茶、菜榴茶等,都以形态胜。更有黄色的山茶,为生平所未见。最奇怪的是,明代正德年间,有人在青山的僧寺中见到一种鹦鹉山茶,花形活像一头鹦鹉,左右两花瓣互掩,似是双翼;中间另有两花瓣合成腹部;两花须下垂如足;花蒂横生如头;两面更有黑点各一,似是双目。这真是闻所未闻的怪种了。
近年来苏州所见的山茶,大都来自金华,如粉红色洒红条的名“槟榔”,而园圃中卖花人却称之为“抓破脸”。其实“抓破脸”是白色洒红条的,宛如白脸被人抓破而出血一样,现在已看不到了。此外如一干而开数色花的,名“十八学士”,可说绝无仅有。就是开花一红一白的二乔,也少见了。常见的有洒金、六角大红、六角大白、小桃红、雪塔、东方亮等。至于松波、狩衣、荒狮子等,那都是日本种。
苏州拙政园旧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柯连理,得势争高,每花时巨丽鲜妍,纷披照瞩,为江南所仅见。明末吴梅村曾作长歌咏之,有“拙政园内山茶花,一株两株枝交加。艳如天孙织云锦,赪如姹女烧丹砂。吐如珊瑚缀火齐,映如 凌朝霞”诸句,妍丽可以想见。这一首诗曾由南皮张枢写就,刻在香洲的屏门上,字作金色,二十年前我曾亲自见过。经过了抗日战争,这屏门早已被毁,现在却换上一面大镜子了。
周瘦鹃作品《花花草草》
明代袁中郎《瓶史》,品题山茶有云:“山茶鲜妍,石氏之翾 风,羊家之静婉也;黄白山茶韵胜其姿,郭冠军之春风也。”以花比人,自很隽妙。杨妃山茶也是以花比人的,色作淡红,如杨妃 醉后。清代词人董舜民曾填《好时光》词宠之云:
一捻指痕轻染,千片汗、色微销。乍醒沉香亭上 梦,芳魂带叶飘。 照耀临池处,恍上马、映多娇。 疑向三郎语,时作舞纤腰。
宋代爱国诗人陆放翁爱山茶,赋诗一再咏叹,如“雪里开花到春晚,世间耐久孰如君。凭阑叹息无人会,三十年前宴海云”之句。又见山茶一树,自冬直至清明后着花不已,宠以诗云:
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
惟有山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花中能耐久的,确以山茶为最,一花开了半月,还是鲜艳如故。不过它喜阴恶阳,种花者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