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传】
(前154—前93)西汉文学家。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陵县东北,一说今山东惠民东)人。汉武帝即位,征四方士人,他上书自荐,诏拜为郎。后任常侍郎、太中大夫等职。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玩世不恭,宫中呼之为“狂人”。有小说集《神异经》、《海内十洲记》等为托其名之作。
东王公
[汉]东方朔
东荒山中有大石室,东王公居焉。长一丈,头发皓白,人形鸟面而虎尾。载[1]一黑熊,左右顾望,恒与一玉女投壶[2]。每投千二百矫[3]。设有入不出者,天为之唏嘘[4];矫出而脱误不接[5]者,天为之笑。
——《神异经》
〔注〕[1]载:通“戴”,头戴。[2] 投壶:古代一种游戏,以竹木箭投一壶,中多者为胜。[3]矫:竹木箭投入壶中后,再反激而跃出壶外。[4]唏嘘:叹惜,惋惜。[5]脱误不接:竹木箭反跃出壶后,须接住始为胜,脱手则负。
神话中的人,总是富于想象,不肯“安分守己”:对现实的世事万物,不肯“安分”;对自个儿的形象尊容,也不肯“守己”。于是乎,长到了堂堂八尺,总还想再添点,由“尺”进位到“丈”;拥有了凛凛一表,总还想来点变化,变成个鸟的脸蛋什么的;自己屁股后光光的,却羡慕起野兽的曳尾而行,最好是那铁棍似厉害的虎尾;自己怕极了黑瞎子的利爪,却又梦想着有朝一日将它驯服了,做帽儿戴在脑壳上,而且是一顶活灵灵的帽儿,会“左右顾望”的。当然,有一点是变不得的,就是大致上还须有个“人形”架子。 今人看来古里古怪、匪夷所思的“神”,先人大约就是循着上述种种思路将它造出来的吧?东王公如此,其他各路神仙大抵也是如此。例如,东王公的配偶、那位同样头发皓白的西王母,不也长着一排虎齿么? “神”既然终究脱不出“人形”,那么他做起什么来,也总要有些人的痕迹,所以即使是东荒山(天知道在哪里)里住着的东王公,也不免玩起了投壶——当然,玩的回数多了十来倍——“千二百矫”,而且游戏的观者身份也比凡人阔出无数倍——“天”。 然而,脱不出“人形”的“神”,到底玩不出可以脱开人世间的游戏——不,毋宁说,造“神”的是人,他到底也想不出纯然的“神的游戏”。今人看来古里古怪、匪夷所思的神的所作所为,其来由,大约也是如上所述吧。 神话,大约就是人类既不肯安分守己但其实又跳不出自我的产物吧。这一则神话故事,还很不精致,很像个毛坯;不过,唯其如此,倒更能典型地证明这一点。 最后再附白几句。《庄子》上说:“玉女投壶,天为之笑则电。”这则故事里东王公与玉女玩投壶的事,当本于此。不过,毕竟有了增益:天的表情,除了“笑”,还有惋惜。中国人的小说,爱在前人的基础上踵事增华,从《宣和遗事》到《水浒》、从《三国志平话》到《三国演义》,是其大者,若《东王公》者,殆是其青萍之末欤? (沈维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