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诗选

zhangwei

告别灵魂

) L+ X9 q1 _6 ?) b* y有一天，我的灵魂对我说，
她想出门一趟，看看亲人朋友。
我无法拒绝一双央求的眼睛，
9 ^  N+ f) t2 {/ ]0 z8 x6 X) J2 M就买了一张车票，清早送她上路。
; M% o$ Y1 A8 m2 _! i我目送她乘的车子
4 a5 w# L9 i# N% o8 Q一颠一颠地远去，
车尾巴不时冒出加速时的浓烟。

和我一样，我的灵魂也来自
一个安徽的小村庄，
这说明，再卑贱的灵魂，
) l" z9 f0 U$ `% a4 V3 }2 C5 O也会有一个故乡，
一个月亮的根据地。
我跟我的灵魂简直亲得要命。
4 a! h" ~0 A' s) X, O! M( |我们谈心的时候，她亲口告诉我，
& f' y- G# p/ z2 Z5 W0 T+ N/ _$ i尽管犯了死罪，
她还是选择了生活。

% @7 w, F: R+ |" x! X. M* N没有灵魂的日子，
8 Y6 @- t7 M( f& X5 G5 @其实也非常快乐。
% V3 L6 k  V* a0 z但几天之后，她留下的一张纸条
6 j$ G1 ]1 m$ v# Y/ t; \* |却让我一直惦记：
“我也许不回来了，
我也许并不知道要去哪里。”

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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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史

良史不能只顾做人。
* }' R$ t" d+ e3 T0 b- ?任何事物都可以精确地称之为人，
如果能用一根鞭子
" V8 w) a8 _1 w; e, H把它征用为一个代词和量词。
5 O1 }3 Q* b( D/ R; ~9 B但也不能急于做一本书，
2 f6 N3 `: h- @. u因为，在一个焚书的行省里，
- L, I0 b. ?( l- [/ Y4 u* o: f一本越是精采的书
. F+ z3 d) ~2 B' J# y  [越容易失传或被烧掉。

: D9 n/ m, j( p9 S! G; D! K6 f而且良史写下来的话
往往不是人话。
( ~( e4 @# h7 U1 u) p因为在刀刃面前，是人的话就会转弯，
而良史走过之后，
  [( a( h$ F) p- @: Z& o  p0 X" R我们看到的是一根折断的箭杆。
+ f& ^- g+ x# [7 y$ k$ i/ o
良史更不是一个巨人的挥手。
& s* ?( q$ r  Y' K( S因为后者既无法挽留，
也不能使饿死的灵魂更生。
$ x6 ~5 b8 g. \* a* k8 B; t但良史可食，并且多钙。
6 z& P2 Z: ^5 \; _; K& [! I% g那良史的良，
与两个永远最贫贱的词语同根：
" C4 R2 S9 G; o, q1 y一个是粮食，一个是良知。

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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辅音风暴

有这样一个行星，在他们的语言里，
/ {1 Q" @4 l$ V4 w4 j元音在度假，辅音在劬劳；
2 i  L$ b$ b. I  S, n在他们的诗歌和电影中，
元音在歌唱，辅音在思考。
: |6 k1 v& d: W: @. w( U3 t8 e于是，那些不准发出声音的声音
只能在沉默中劳作，在无声中表达。
5 I1 x8 X9 n  i" l
根据当地的法律，
! ~# }+ B8 j* V4 B# F五个以上辅音聚会就是非法。
一项宪法修正案中还规定，
( h& C6 P9 ~, @, P$ n$ ]所有元音的手中，握着辅音的选票，
作为交换，所有元音的口粮
都由辅音供应。
由于宪法规定了如此神圣的平等，
凡是操这种语言的国家
9 I' f# l" Z0 y$ G: P7 }# c% K$ g9 t! W都享受着惊人的安定。
1 }# d# B0 G- R' E* |) S
但真正惊人的是，
+ H# w, D: b% x6 A! x这个遥远、神奇而浪漫的国度
$ h' J; s2 C* Q+ [3 m4 u4 h' w却从未记载过爱情。
由年长的元音组成的议会裁定，
; ^5 X6 r# d- K# `9 }$ K+ l1 ?情人间的耳语是对他们的蔑视。

( Q) Z% m) S3 `/ F这个国家所有的法庭都已经倒塌
或者急待修葺，
因为既然元音可以随意教育
犯了罪的辅音，
而元音本身又不可能犯罪，
& W: C' k; z- _) @法庭只能是一种昂贵的摆设。
) @, U6 E! K( k2 e1 l
元音们休假的时间虽然很长，
但从来却不能入睡。
" H$ M/ O" s; T, k# X" M# x尽管这里的犯罪率跌到冰点以下，
0 @9 U2 Q( _( I. }8 A+ ~- z0 C元音们健康恶化的原因
却一律填着“恐惧”。
& H# n. d' d& H0 `$ x7 L
0 a& h( Q( l7 z  M  n5 ]4 m- J一天，辅音们终于体力不支，
# k# l! W$ b1 ]- A全都栽倒在机器和公牛身边。
顿时，城市里除了歌声
( i, ]) m  S/ m3 Z没有任何声响，
连死神都不敢追忆当天的寒冷。
3 j- I3 r' x& }; d( _
尽管所有无力起床的辅音
8 C5 x* Y* ?1 X# f# F都在有据可查地服药，
9 U" |, T8 ^0 z' F+ {6 i  R4 |元音们还是陷入了末日般的惶恐，
甚至气象台也参加了一场预言：
) E% `( \! F! Q) f" P: _. A6 f今天晚上到明天，
有一场辅音风暴。

1 }) ]' f: T* m9 y2 v7 `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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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河故事

  t9 E% K4 L4 o7 X- A# h6 q8 e5 W: s1 `. g我们踏进又踏不进同一条河，
我们存在又不存在。
――赫拉克利特
. v1 r4 [. O2 i4 F3 ~
尧到了牙齿退休的年龄，
就想辞去一切职务，把国家交给许由。

但那个青年却匪夷所思地转身就走，
到颖河岸边亲自耕种，建造茅庐。
3 l5 G" V$ L# F. L( a+ c  z' p+ o
" S% ?3 \# ]* k& O5 z& L尧涉过同一条河水再来，请他出山的时候，
* Q+ s( s7 A1 ?! d9 \他已爱上了一个女孩，她的一垄桑树。
! \1 j5 W' \4 R6 y6 O
尧那政治正确的河北口音让他特别恶心，
/ F; ]. t8 \7 p8 g8 K1 ]- M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到河边冲洗耳朵。

& Y2 s9 c5 b1 k& M3 x7 N+ o颖河正好流过许由耳鬓的时候；
" `3 L7 J, f! @* a7 L3 J, A& @牧童巢父刚到河上，饮他心爱的小牛。
3 l2 N5 Z: y/ T: x
“不息的颖河，你为何只照顾他的清誉，
/ _. M& k0 y- c* E' @  _, j却弄脏了我的小牛的嘴巴？
+ I# s5 b* r" h) [2 `
既然你也深爱这不醒的旷野，
# p' Q- L+ i" R, x' L为何不停留一夜，与我交换意见和叹息？”
* j3 @1 t; a$ m
他拉着渴得要死的小牛，走到河的上游，
而将裤脚滴水的许由交给清风照料。

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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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手

弓的名字是生，它所作的工却是死。
& G! i/ Z0 O* a6 m( g――赫拉克利特
! Z8 b8 w% u2 ?" V/ r
历史的这一页已经残缺不全，
但这个背影特别之处，在于一把弯弓。
当他射向野兽，他被称为猎人，
# K6 E. `# y0 F$ h* g; o) v2 p9 p否则，就一脚踢开他冷僻的本名
0 F0 v3 g+ u6 u+ l% v养由基，径直叫作射手。
. i6 z$ w+ H; Y8 G5 M! C8 a和平年代，他的目标是
漫无目标的天空，
0 T; D8 z7 Z6 `. O$ P他的大笑摆设了深山的豪爽。
他用生命的狂喜扩张一束马尾，
用黑暗的箭杆触碰黎明之光。
: t" q& \6 U  \% n9 E" {
当我将这一页轻轻翻过，
谁也不能阻止我成为我诗中的射手，
* h0 |& c7 ^! l  f$ y7 o; z8 }谁也不能阻止我来自多刺的楚国。
0 N8 V1 p1 l3 P- b( L* F5 f- f我来了，随一队楚军在河南与晋国交手。
那是公元前575年，
当我的王的眼睛被晋国人射瞎后，
我受命还击，但我的手中连同我自己
也只有生和死两支箭矢。
我面无表情，象一个烧透了的秦俑，
- Z' x. ~9 @$ B9 m: q( w: L第一箭就将那人当场射死，
4 ~' r" l" [9 h. ^: Q2 S0 h接着又射一箭，把他射活。
2 t8 u# A9 _8 _- N* M* a: k: X+ w
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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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母本纪

不要让燕子在你的檐下筑巢。
, n$ U7 K' z1 |7 a――毕达哥拉斯
* r- g8 |! g. e) P2 `  h
$ M$ _3 _: r# }7 R9 Z, d3800年前，简狄因为品尝了一颗遗弃的
- P6 h8 O1 m6 m; m4 G  w3 `7 K9 T燕卵，生下了一个叫商的新兴民族。
1 I4 l! X" m7 R六百年后，女修用同样的方法制造了秦部。
事件在当时引发了一场思想风暴，
- h" l! H3 B6 e9 i8 T咸阳的众女子从此只对燕子怀春。

由此回溯三百年，在陕西蓝田的郊野，
& Z( G8 x3 Z# X# l( [9 K" P* n* Y由于“虚空规定了万物的本质”，
" r6 }( D) w4 A- w& Y" ?0 H姜嫄，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
因踏入巨人留下的脚印而孕育了周族。
* @; u/ |9 |% f1 J3 l. u
刘邦平凡的母亲，曾与大湖相伴而居。
" M, c. T0 q3 K" P她有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一条蛟龙占领了她的山峰和溪谷；
他的丈夫谴责了飞龙，但收留了龙子。
- h+ j3 n* a7 D( M/ o6 r8 z
我信手翻阅着中国历史，只要我的故乡
一天不再相信国母的神话，大道就会隐没。
, o. C  U+ H& O( G) n" L那是孔子梦想乘竹筏移民海外的日子，
那个清晨，我的国家开始叫做春秋和战国。
- |/ T+ z3 v  a0 e: d
但国母的故事象白银一样善于延展。
乃至一千年后，辽族的一位萧姓少妇
梦见太阳坠落在她的怀中；
7 f( X/ k) M' T* ?2 J" R还有满族努尔哈赤的母亲佛库伦
( p7 D/ o/ G2 x( d看见一颗红色的山楂就开始怀孕。

3 w$ r6 R* a5 h( W$ V0 }当寡居的阿兰豁阿必须解释
+ _5 v  K1 a7 g9 i3 o7 g+ L3 ]  H她为什么能生下另外三个儿子时，她说：
4 k# S3 G7 d) d. m3 Z. j+ m“每夜有一黄白色的人
8 J6 }+ k  l; X+ O% d, w- }' |自帐幕的天窗进来，摸着我的小腹。
天光一亮，我的肚子就已经兴起。
那人随日月之光远去，像黄狗一样爬走。”
( D- r7 X; C  v6 j$ N3 M8 O
1 S" Q; X2 N$ {2 C/ w明朝的建立者朱元璋至今身世不明：
2 S& E  e$ K0 X# c+ o2 Y) r在梦中，有神人把一颗药丸交给他的母亲。
生下他的夜晚，红光飞了一地，
以致邻居四面赶来，双手紧握着水桶。
' w( c& [' t% g* j* Y8 H  K# s
% ~3 ~+ y  x6 g# f9 o所有这一切，都书写在王朝的第一页，
3 c8 s2 Y  z: N1 a7 \0 W1 p镌刻于丹青正史的第一节。
女主人公第一人称的追述确保了真实，
( z, B* B$ e8 ]良史们狼毫般精确的洞见加重了语气。
- M  Z$ {8 t$ T: D: H
国母们令人着迷，在于她们不用钥匙
就能打开挂在我祖先内室门上的那把锁；
在于她们在遥远的先知发出警告之前，
就已用不眠的子宫写完了我的历史。
/ P  a1 R( z  I) c
2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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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6 k$ b, R  ]- A$ s1 j3 {% }4 `我常在蓝天碧水边，
做一个回家的人。
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来自外省。
没有一寸月光养我做她的儿子，
! j9 V3 `5 W7 d- e/ x; W- a2 W没有一间屋宇
: y& Q, c6 `' q2 a% w3 n7 S情愿当我的故乡，
因我的背包里尽是思想的灰烬。
+ {4 s; X2 ?5 ~/ |' d
+ h, A9 e1 A1 Z# R1 y虽然我的父母自有他们的来历，
3 U7 `6 h3 W3 R' Y2 W我却从来没有真的找到
他们所说的那里：
1 e& ]. v; t2 a# y7 h) Q9 M: [对祖先，那是伤心之地，
9 h& [( r0 Q  L8 p. d/ s对儿孙，那是乌有之乡。
% w8 o% ^: I! }4 k: Q  e/ E; T但是，我必须有一个故乡。
% d' F) e& ^1 ]- ?5 i是的我必须有！
这是我能喊出的
* z5 _. e. t' E- G$ w; p" D, T) }6 d最伟大的词语，是我的最强音。

2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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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示太久的事物

展示太久的事物
会用一层厚厚的甲胄来反对时间。
这就象我的一双手，
4 K. [9 s. {$ x, J" n5 n曾经被一把锄头野蛮地用过，
而今，它们却想回去
( I9 ?9 I. Q1 x5 F* f5 O: l看望这把心酸的锄头。

但一旦它们看到这弯曲的世代，
, A: e$ f' O5 b2 ^( B就立刻高举自己的旗帜警戒对方。
5 r* q! t! ^4 T  o这就是为什么，当我与世界
打了一个照面之后，
: M9 s$ A9 K& \1 w% \就必须恶狠狠地走开，
去将我们各自的锁链戴好。

2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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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灵魂

今天晚上，我的灵魂象一片纸
掉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丢了。
我看见许多兜售灵魂的人站在路边，
+ W, G% i7 g2 d1 U2 \5 E我肯定就是他们将它捡走。

  \+ d6 g, V$ t5 S( i5 U& |我的处境立即有别于一般的麻烦：
因为由于伤心和痛悔，我
也丢了，所以无法亲自将它找回，
因为一个丢了的人是不能寻找他的失物的，
( L3 w0 h/ C2 z+ o, k否则他们可能真的从此一起丢掉。
0 O8 @( @5 N% l% L3 V) ~. H/ g& ]$ y
9 C' x2 y% m' n( A+ y5 O, \" u仅仅在此时，我才真的发现
! [$ k; W& n- z# z( g5 H- ~灵魂原来正是我自己，我们如此不可分开，
就像一根螺栓和它的螺母。
( ?* c6 y+ G! X& ~# B但也正因为如此，我越是卖力
就越是不能说服别人：我确实丢掉了灵魂，
8 a! i8 M( i8 K! u3 C9 @6 y因为在所有的人看来，
我和我的灵魂显然还在一起。
/ J- `1 I% B( F) u. a
% |2 v+ v' N: P" y* R我只好忘掉这垮台的逻辑，离开人群，
由于步履迟缓，我遇见一只辛苦的蜗牛。
我立即向它打听，因为有人告诉我，
2 o" e  v9 F% `“一只蜗牛即使丢了壳，也不会变成鼻涕虫，
除非它对有没有蜗壳也毫不在乎。”
# T$ i( I2 y1 d" x) e而这正跟我遗失的灵魂十分相似：
( H$ e' {0 d" e2 v1 I尽管那张壳甚至不能抵抗自己
6 `  p: E3 m6 D0 B: u奋力的一跳，我们却都不愿意把它丢掉。

我沿着大街继续寻找，坐进一家餐厅。
! e; w; _$ x' K+ E因为灵魂是一种熟食，容易过期，
! l8 v7 b0 a9 m8 Z) q; S3 z3 Z1 _! z所以一旦打开，并见了风，
% B; M+ t2 a; `) [( r+ D! d1 y就必须在标志的日期前将它吃掉。
( P' P5 I! p, `, z& x
# E3 M) z4 \" ?+ d这个夜晚，我没花太多的力气
就找回了一些异常沉重的事物，
但我的灵魂还是丢了。
7 {' c# X9 o/ \! f8 C6 E$ B1 O我的心情非常、非常沉重，
. p( Y' Z+ a; g0 B1 X但如果有谁看到了一种事物
- T4 a5 ]5 E( y) m& ^8 Z( L+ v+ }比它的重量还要沉重，请一定要告诉我，
因为那肯定就是我的灵魂。
$ j  }( h. u! s. ^
: O: B; r2 _2 s! \- G- d3 E/ j9 r9 Z2001．3

  X& t. s9 E; ~/ {( J- 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