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诗选

zhangwei

王佐良（1916-1995）浙江上虞人。１９３９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语系。曾任西南联合大学、清华大学讲师。１９４７年留学英国牛津大学。１９４９年回国后，历任北京外国语学院教授、英语系主任、副院长，中国莎士比亚学会、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第一届副会长，中国英语教学研究会第一届会长，《外国文学》主编，国务院学位委员会第一、二届学科评议组成员。是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专于英国文学的研究。著有《英国十七世纪剧作家韦勃斯特的文学声誉》（英文）、《英国文学论文集》，译有〔英〕《彭斯诗选》，中译英《雷雨》（曹禺著）。

8 F. o  k9 f/ \$ S异体十四行诗八首 他 巴黎码头边 长夜行 1948年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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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体十四行诗八首
/ l( e! X- O1 \- H6 H& u

3 N- E( |+ P; M8 U* ]6 v2 V
之一

4 `& o( \9 S  K" Y8 X$ G让我们扯乱头发，用冰冷的颊
证明我们的瘦削，你的梳双辫的日子
' \' X- x9 E4 w8 N; D# v3 Y远了。让我们说：从前的眼睛，
% w" O# b3 k) h5 g" }0 c从前的腰身曾经是怎样的细。

6 C" S8 l* ?& F. ?" c; x# H但是时间的把戏却使我们快乐：
; G# T" b, V+ z9 J- |0 k应该是流泪却换来秘密的欣喜。
你，你是黄昏里太白的衣角，
" R: L6 h  a* Q* A: U0 O, m嬉笑着，却又有异样的缄默。
. k* R& C9 C6 R$ S3 {
我们已无需在树旁等候，
无需有不寐的街角的分别，
我们并合，我们看各自眼里的笑。
或者窘迫，我们上菜市去
任受同样的欺凌。我们回来
' [# ?+ Z" y, h9 k2 N2 O0 o& v又同样地胜利——因为我们已经超越。

之二
' o7 [- Z5 s3 B/ {1 S9 u
& g9 Q& N3 J4 ^. {1 T- H# y8 c# m7 e今夜这野地惊吓了我。唯有
/ a* {8 |! s: ^8 l& L# Y爱情象它一样的奇美，一样的
野蛮和原始。我要找着你，
让你的身子温暖了我的。
9 b* e: K8 q! D/ W5 Y
我们都不曾有太多的教养，
/ \* S7 t% t/ w/ J- @2 T修建得如那私家的草地，给围墙
- ]8 n% b" d* ^' W6 t安全地拦住了。我们是河水，
. k" ]* L) L- e在长林茂草，在乱石里回旋。
% Z% ~9 e6 m, I( t5 c2 c" Y; f
因此而我更痴心，你的眼睛更黑，
你的，也是我的，泪水更多更快乐。
我们任性而又骄傲，扬着头
走过这些拘束的羊群人群。
然而我们的单纯却已受染，
你看你的衣衫，我的尘土。
  D5 |1 z- P+ C8 h, L4 p; f
  ?6 R# \0 o' S8 m5 d之三
7 ]! x: ], X( K
我爱灭掉电灯，看烛光下
# m5 Y# l, B3 T& l( s你脸上的平静和寂寞，还有
' A/ d/ t1 Y# v" `你的手势。那样要强，却又
异样地羞。这是你的真实。

( C  B* y3 {8 g6 V# `我曾在所有的图书里看见你。
# Q1 b$ k# C" j6 G/ k幻觉更纯净，加了你胸膛的热，
. p& |& \. H6 O; M1 B7 f2 Z在我冷冷的饥饿里，安慰了
我在尘土里失去的一切。

但是我们都不愿走进这车马，
: N/ d. a( T% _  R" Y) z4 e5 e看那些粗脖子的母亲们，争吵
/ t/ a* \6 v+ f在菜市，或者高兴于多偷的洋芋。
我们想要唱歌，但是所有的老成
和眼镜喝止了你，让我规矩，并且
! v! M; Y0 z5 s" u' o灰了心。你于是成了我的宗教。

) i  E; }0 x# P6 N; p9 o. D2 [* e6 z7 q之四
( }9 p& k( r, H) Z0 Y. L" Q' v
+ y) Y3 n# D' Z' i2 p! f/ F. c& f我们同要踏出这座门，
但同时踌躇。顾虑如蛇。
你抱了孩子无言地退回，
而我逡巡在陈腐的比喻里。
6 _) _4 x* D  B2 J- Q, x
2 }/ Y) L5 }8 R( G$ ^. z1 v你的身体要粗要胖，而我
2 K& @) \1 F% L2 I* S/ u也要带上眼睛，贴近了火炉，
$ Y5 W: u/ U, O伤风又发脾气，在长长的下午
拉住客人，逼他温我五十次的过去。

8 }, P3 p  i2 W- A9 l" t) F但昨天我们还说海行和高山，
和青草地上的漫步和并坐，
% ~; d8 C9 {4 j( Z6 v. |还说在所有的行人里，没有一个
! I3 T# R% a1 b" F+ s痴如我，或有美好的眉眼如你。
存在只是一个假日，来的还远，
' k% g6 f  \' ], x去的却触目惊心地近。
# f- k. B( v4 {9 q7 W
之五

+ s3 V% t4 X+ S- ^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却有
! M1 M. M. b5 M5 n1 X4 |伤感的恋恋，自古就是懦弱，
+ }" c: h" l. o  r4 H8 M/ F4 z忧郁却是一种颜色，你的
7 F$ I6 c& N( k5 n7 L6 y2 X唇红，我的粗俗的领带和谎。

& s+ Z9 }  X5 k/ R# K你看这些广告，灿烂而丰富，
那些白漆的船和灯下的躺椅，
% C2 q9 [% e! `' M7 F# g- F还加上那妩媚的笑。于是我们
听着黑人的音乐而起舞。
" H6 k+ n" s( A4 f
烦腻是过分的敏感，那等于
3 I; w6 ^" Z( \" p) x- |: F: E都市将一切的商品和太太的脸，
" z8 p8 k9 T, w, U+ `用灯光照在大的窗里，让乞丐瞧。
; E3 z4 y  S( ~3 M* m
而我们坠入了陷阱。我们却又拍手，
- V. s+ Z9 L# G0 v3 x, S因为这片土地还是触鼻地臭，
我们要过去，而这依附却永在。
: k3 x: p4 R3 S
之六

- _' C3 O$ P7 ~2 S: g# ^2 {你以变化惊讶了我。你笑，
你哭，你有转身的衣群曳地，
你又穿了我的长裤在马头前
8 v2 t. {" r' S0 u! c1 r6 G拆着鞭子，或者系上围腰下厨房。
* i6 H$ S- Q5 v  K- C
; J# i2 W5 f3 _% b9 f2 q但我的格式却只有一个。我永远分心
+ f# ^& |+ S: X6 }4 ~* |2 S在你和你的影子之间，因为你的
2 P7 J, ^& x0 i影子便是愚蠢的我。
批评家，你读进了你自己！
2 @( y0 r0 W3 c( [
# L/ Z. J4 B" Y5 H& v说红白的格子不衬出你的脸，
说你的笑声不在灯下格外甜，
8 o: D) ^& c( H- k0 G  K说你的朋友们不叫我妒忌，
说你要说的。我站起来，
, \! g! Y. d4 ^9 R0 f% d, G# U抚摸了丝样的黑发，将一朵
+ |+ c: I& H* U+ ]! Z3 L想象的红花燃在你的鬓边。

* ~& t7 a& L) l/ }! B  ~1 @( F之七

9 d& I3 n1 G: X/ U8 a+ J0 v- [我的三分虚假完成了你的爱娇，
! e% ]* \* o; N$ u3 a: c. ~完成了你的胜利。你却在
) `1 o% w3 ^' v" X- O8 O生长和春秋的回旋里，
张着痛苦的惊惧的眼。
2 t5 c: R0 k) s  n1 |
所有的给予和损失都过去了，
而你恢复了痴情的笑。
% }% \. H$ U( \& t- H& o五月的睡眠和九月的长天和水，
6 r+ e- l: ^- {  l- X  j: I6 C你转身，你的眉宇何其清朗！
5 b5 l0 R# e  R8 P7 Q5 O9 V
所以最后的征服是我。我摔脱
尘土，但我仍有暗夜的心跳；
. M$ F6 R# Q) T. {& A因为我喜欢拉开衣服，露出
白白的胸膛，让旷野的雨淋湿，
7 ^# `  t( D* V$ `* J3 `淋成病或死亡。但我们又贪图
这份新鲜，这无尽的欢欣。

5 K8 @. F3 w# s) e9 X之八

我们的爱情决不纯洁。天和地，
草木和雨露，在迷人的抒情过后，
* \$ y% x  i" A% D& s5 C9 T就是那泥土的根。你如水的眼睛，
, l( K' Q  o1 U3 K我却是鱼，流入了你生物学的课本。

  ^7 N& R8 P% F) V5 Z' {& o0 v但孩子并不算是惩罚。一种胜利，
  L- l/ Y  M$ |- t我们在感官的哭泣里忽然亮了闪了。
过去的，要求的，交会在产床上，
3 w" n- M+ Z2 }* N0 n但拒绝了不朽，我们拥抱在烦腻里。

' J, }( ^; y7 d! W( v为什么用手遮住脸，为什么不看
3 Y  q" c1 @- ]( n! s: D我那皱眉的忧郁，我那踌躇？
) @9 V; o( t0 u- ~你的腰身拯救了我，我的无神的心。
& m# w; B6 h6 D/ q3 f# ~
$ P: p  t) h4 p, x# O& T1 ?然而你做着山山水水的梦！
让我们坐上马车，走出东郭的门，
% E8 X; o' C$ W看无尽无尽的绿草，而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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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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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智慧的眼睛，正直的鼻子，
会说几种语言，也善于茶桌上的絮谈，
7 D! X  l. v" ~. M2 N8 _& ^6 r, }" t一慷慨，他会向你坦白他信仰什么，在半夜忏悔什么，
# b2 C. k2 T$ `$ d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9 K) B7 I: Q  p
十八世纪的文雅与节制，
  l3 l& N. u6 V- l9 z女人与性，人与兽，时间与石雕，蜘蛛网，
派别与原子，全分裂了，只剩下跑马厅的报告与地缘政治的社论。
; H+ X. Y' ~3 O! P, `, ]% G可是，街坊们，你们认识他么？

在他的抽屉里藏着什么？
他暗中是吻还是打他的老婆？
9 Q8 |' W% a% N在他那关了的门背后
& Q1 H  C! i# S/ {$ O" @4 {. }2 R有什么地图，什么山水的速写？
. u1 o7 D1 ?& o' P3 Z2 x; b
突然间他停住了，惯做姿势的手悬在半空，抓住了空洞的回声……
他看着你又越过你，一个未完成的笑凝固在嘴上。
诱人的城市，千万个明亮的窗子，一下子全黑了。
% A. M$ f+ ~. |+ X失去了安全，他听见撕裂的声音，

剥光、刺透、燃烧的声音，
' n! t: }2 l' Y5 a/ a震垮、压平、倒毁的声音，放弃和死亡的声音，
所有时代和所有恐惧的声音，在斗室之内，
9 w: w" z' n* z& I9 ]: V他听到了所有的人和他自己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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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O  I0 r0 X. b巴黎码头边

是这种桥头的凝神，
面对着烟雾里的白水，
听任身边千车万车过去，
/ S- J9 x4 c4 k. P沉默地注视桥下的流水，
' s$ O9 s4 l; n1 ^" c4 Z7 y是这种永恒的姿势
给了萨特快乐和绝望？

走路的个个是可敬的市民，
! ?* C  t8 L) V9 m) A各自盼望着开胃酒和打盹的下午。
有一天凝神的眼睛忽然放了光：
她矮小而苍白，他不断抽着烟，
不说话，缓缓地走向码头边，
苦难使他们慷慨地温柔。

: ?+ {. ], f$ B% u, W& K9 k于是准备去做小妇人，
  |" [0 n) C9 B+ K2 z投降给菜市和杂货店，
开始有笑声，开始想锁门，
买了桌灯和窗帘布，
4 T$ h. s) @+ S9 z& q* c他却死在轮下。没有眼泪，
只有孩子和肺病在身体里生长。

也许得了救，她变成老驼背，
5 A. m/ c; Q& _4 y# u头上包一块黑巾，去服侍一个交际花，
看她在黑礼服上露出白胸膛，
又随手挂上钻石的项链。
6 }% \0 A; k; N4 G你认为她看见了自己，或者
% o( X* I: Q2 X% s' |猛然迎面了三十年前的他？

她却只偎着小火炉，
打盹如无记忆的猫。
尸骨早已化泥，孩子长成了水手，
肺上的洞也结了壳，
只有这通往水边小小港尽头，
又看见别人在桥头凝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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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行

他想望的不过是一个水彩盒，
. O% L7 J2 K# ?% {- F, K想画出寒江上的寂寞，
' f$ F7 n8 w1 P" n. `- R然而让想象一渲染，
- |6 f1 Q9 z$ L' c9 R( k又涂上了热烈的红绿。

喜欢听教堂里管风琴的呜咽，
想追寻那幽暗的高穹下
' t' j3 }" t5 }! S* l彩玻璃的灿烂和甜蜜，
却涌起了都市的烦腻。
, Y9 A" b1 F" F6 b5 R9 N7 b
. w* _+ `4 S& a& S) s烦腻有动人的侧影，
那样懒散，轻轻地一转，
# L  C$ g* [9 }0 `: G/ _* S0 w却像时装上的长裙，
拖曳着诱惑的灰色

2 a" n! r1 i+ c2 h3 D沉重的是半夜雾里的脚步，
# ^* L' y1 t6 X- m走不到天明，垂着头，
坐下在潮湿的台阶，
想起曾经有过的春天。

; K9 j2 P  Y' A7 f$ I3 a2 l% _春天，哎，春天已不是大野的疾风，
或者黑发下红白的人脸。
四月的咳嗽最为痛苦，
五月只带来绞刑似的忌妒。

高热下，眼睛忽然可怕地明亮，
像是一切在燃烧，
像是一切在消耗，
# V3 `+ E) X, c8 A& O. y, x像是世界已经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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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圣诞
( r/ V, ], D4 T2 \

贺年片上有马车在雪地穿行，
) d2 R, \3 e9 @, ^% t一条路通向有炉火的小屋，
$ G( [; K  A* a- l" b一条路通向河边的渡船，
船夫粗线条的木刻脸，
比那荒山的石头更古老。

翻过另一张来自巴黎，
黄领带，黑上衣，浅红的背心，
; c. e! O/ |" M+ |独行在郊外的大森林，
! r3 O- _, k! K智慧和思辨，才情和诗意，
8 T  I& v0 Z  w# O$ K却寻不回闪耀而痛苦的昨天。

伦敦的阴雾笼罩了丝头巾，
巾下的人脸何等洁白！
眼眶下却有忧郁的青色，
& i* q( e1 f& m/ z# _" X8 |心头涌起的不是太阳，
5 Z9 D1 k  _, H( B$ U只想躲进更浓的黑暗。

人的声音比不上提琴甜，
人的皮肉比不上大理石坚，
: V" J: X! ]8 q. L  Q闲暇是古老的罪，
变心是古老的痛苦，
羞辱是古老的感情。
4 M+ `3 |; g  Z6 W( Y& R) M
今夜处处窗子都亮着，
0 k% \9 c  J5 u却有寂寞从四面袭来，
像是那灰色城楼外的军队，
0 w1 L! U* u: A6 M悄悄地逼近又逼近，
- _8 _5 L5 _" y0 B8 Z包围了一个无救的敌人。

' A' P. G  }" h2 j$ 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