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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 7回复 0 原帖 2024-07-23 10:37楼主

周瑄璞:扎灯山(节选)

周瑄璞,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多湾》《日近长安远》《芬芳》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隐藏的力量》等多部。在《人民文学》《十月》《芙蓉》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长篇小说选刊》等评选的文学榜单。曾获中国女性文学奖、柳青文学奖、河南省 “五个一工程”奖等奖项。长篇小说《芬芳》入选二〇二三年度“中国好书”。


几人一合计,今年非扎不中。去年他们东头没扎,叫西头几个村民小组齐住伙笑话,好像他们一组真是穷得扎不起灯。

生产队变成村民小组几十年了,但他们还是习惯说队,一提起咱队,那感情、那劲头,跟说咱国、咱省、咱大张湾是一样的,容不得一点落后和轻视。去年没人撑头组织,主要是没在意这事,叫人家西头几个队增了光、添了彩,三四五六队的人们,凑钱扯了彩灯,挂了彩旗,覆盖六七百米,一到天黑,近一公里的长街,东头这里只有几个路灯的苍白光线,西边五彩斑斓,乐声环绕,人们在街里聚众、烤火、喷空儿、跳舞。东头的人也跑去看灯,孩子们欢笑打闹,免不了扯了谁的衣裳踩住哪个的脚,有点烦人,烤火的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噫,恁队都扯不起个灯,跑到俺这儿来看。叫一队的大人听见,心里不爽,愤愤回来,把话传给本队,有人就说,今年不说了,明年再看。

建勋从新疆干活回来得早,他的活儿是季节性的,每年只是夏天出去几个月,挣几万块钱,不是当时就全部拿回,而是天冷回家时,先付一半,待到腊月里亲戚包工头拿到钱,付后一半。他一年中有一多半时间在家,又住临街,本组有许多事都来找他张罗。他显得比组长都忙,因为组长民兴两口平常住在市里带孙子,鞭长莫及,力不从心。

扎灯山的事情,就是他们几个半老头在建勋家门楼下商议的。焰标发狠道,今年扎定了,不能叫西头看笑话。一时七嘴八舌,群情激昂。建勋有头脑,知道这样的事要组个团队、建个班子,因为牵涉集资和经费使用问题,要全程透明公开。他对焰标说,你先建个群,把咱队那几个都拉进来。焰标掏出手机,嘭、嘭、嘭,大家心目中那十几个有经济实力的都进来了。焰标问,给群起个啥名?建勋说,大家想想。几个平均学历不到初中的半老男人在下午三四点的阳光下想名字。小权说,先叫一队开心群,后面有好名字再改。敬希爷说,现在叫组了,要规范。于是暂定群名:一组开心群。当爷的不一定年纪大,当孙子的也不一定年龄小,一切以辈分论。敬希只比建勋、焰标大十来岁,他的小弟弟敬语跟建勋、焰标年龄相仿,可建勋和焰标得管他哥俩叫爷,小权又低一辈,把敬希喊老老(曾祖父母的统称)。

几个男人大嘴一张一合,高门大嗓地议事,唾沫星子在阳光下纷纷闪着小金光坠落,认真激烈程度不亚于企业高管会议。周边还有几位老弱病残妇,或坐或站,在外圈听。因糖尿病而视力减退到几乎为零的忠强坐在轮椅上,被妻子推着,眼珠浑浊地滚动,蒙着一层薄膜似的,看得出来心里挺激动。他越来越对能看到的东西在意而敏感,怀着复杂的心情,想起小时候街里的灯山。那时也不是每村每队都能扎得起,也不是年年都有灯,需要有一个人挑头出来说,这都镇(这么)些年不看灯了,咱今年扎灯山吧。有热烈应和者,也有飘凉腔者。扎灯?那可不是说话哩,拿啥扎?木什好说,各家凑一凑、借一借,劳力也好出,大家都自愿,那灯咋弄?油哩,蜡哩,红纸花纸哩,铁丝哩?不得拿钱买?此话一出,会浇灭一些人的热情。是啊,吃的油都没有,怎能再扎灯山,白白烧上几夜。但总会有几个犟筋,就是想看灯,就是觉得都好几年了,扎个灯又能咋嘛,能把你扎穷了?能把你家业扎败了?出东西兑油都是自愿,没有强迫任何一个人。哪怕咱平日里少吃点少花点,过年哩嘛,看看灯,咋啦?忠强他伯(父亲)每次都是那个拧着脖筋说咋啦的人,于是扎灯的事就落在他的头上。举全村之力扎个灯山,人们也是愿意的,但恁长一条街,扎在哪个队跟前,这就得议一议争一争,好比全世界争办奥运会举办权一样。最后定下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一个队一个队地轮,今年在你一队街里,你一队主扎,下一年(是下一年不是明年,下次扎灯还不定到啥时候哩)在二队街里,由二队主扎,如此排下去。

哪个自然村要扎灯的消息,腊月底就在本大队传开,过了正月初十,扎灯山活动就开始了。邻村人是连搭的过程都要来恁庄看的,借的谁家木什,抱的谁家高粱秆,使的谁家萝卜,捻的谁家棉花芯子,在哪儿买的彩纸灯笼,都得弄清楚才中。灯山正式扎好那天,相当于过会一样热闹,要架子车出动,去请姥娘姑奶奶们来家住下,好好看几天灯。扎灯山不是最耗费的,人力又不值钱,点灯才是,烧的那是油吗?那是钱!那是人们一年的生活!好容易扎起一回,不可能就真的只着那三黑吧。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必点三晚,豪横的庄子,硬撑着多点一两天,十二就开始。咋啦,俺愿意,图的就是开心、高兴,为了这几天的光彩,半年不吃油,能咋?

在忠强的记忆里,好像六个队还没轮完,就通上了电,灯山改为电的,轻松多了,每晚开关一拉就明。再往后,生活明显好了,年年有灯可看。又过几年,男人们扔下家里的一切,急头白脑跑到外面去挣钱,一走半年,麦口回来一次,到年根根儿下回来,在家喝酒猜枚走亲戚,啰唣喧闹几天,过了初五初六就急呼呼往外跑,家里一天都不想多停。城市有抓钩一样,把人的心都抓了去。外面的世界那般精彩,谁还愿意搁家看这几盏电灯泡包装出来的灯山,净是耽误挣钱。扎灯山的事,人也聚不起来,剩下家里这些老弱病残妇们,有一下没一下地弄,看灯者没有恁多,心劲也就没那么大。有时候搭着谁家屋后墙,架子弄得低低小小,灯也少少的几个,是个意思,自娱自乐一下妥了。

忠强也曾经在外跑了好些年,拼的是钢铁般的身体,像他伯当年的犟筋一样,干啥事不愿落在人后。在自己的宅基上盖了大房子,供闺女儿子上学、长大、打工、独立。他五十多岁之后,不再外出,因为身体出现各种不适,一开始还能忍忍,不承认有这回事,后来忍不了也装不下去了,只好去县医院,查出了糖尿病。谜底一揭,心劲松懈,各种症状加速呈现,走路都成了问题。儿子给弄个小推车扶着,在街里慢慢地挪步。儿子的女朋友提出分手,本打算凑了钱在县城买房,也暂缓了,因为找来的下一个,没准人家要亲自去看房。可之后再也找不来了,那么多好模好样、经济正常、父母健康的小子都找不来媳妇,何况家里有个常年的病号,花钱看病吃药,眼见着走不成了动不了了生活不能自理了,常年要占住一个人伺候着,而现在的闺女找婆家,除了县城有房,还要公婆年轻身体好,能挣钱能带孩子能做饭。

儿子三十岁了,老两口彻底接受现实,真是对不住孩子,可是有啥法儿哩。从此忠强两口的眼里,时常噙着泪水,这话题就不能提,于是人们再也不问他儿子的婚事了。老两口时常自我安慰,寻不下算了,咱还省了定亲钱省了彩礼省了买房,有这几十万,咱自己花了吃了不香吗?一会儿又想,说不定,咱孩儿在外打工,认识一个不拘哪儿的闺女,离婚茬也中,哪怕带个孩子也中,总之,或许,但愿,还有希望。老两口每天出现在街里,妻子推着丈夫,静静坐在闲话场,啥话也不说,说不起了,只听别人说,东家长西家短,这个好那个赖。忠强家从不参与妇女们的闲聊,她只是温顺地低下头,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怀着自家心事,坐那儿听。忠强从前可是在人群里大声说话的人,他一表人才,一身腱子肉,双目炯炯,抻着头四处瞅视的时候,像个漂亮的大公鸡,能挣来钱,有闺女有儿子,凭啥不说哩。现在不说,不代表他内心没有活动,眼里时不时蒙上的一层雾水就是他的心理活动。忠强是个要强的人,按说他这样了,不该出现在人前,不想人们看到他的样子,可待在家里又实在倮(孤独、寂寞)得慌,两口子之间那些安慰打气的话,说过几百遍了,出去吹吹风、看看天、听听各种声音,也是好的。于是,老两口是街里闲话场的固定人员和忠实听众。果然,扎灯山的话题,又让忠强眼含泪水了,伯已经去世多年,要是他活着,会不会也参与到这个话题,给小辈人提点建议?虽然他的建议全都用不上了,现在都是声光电,但他老人家可能会坐在太阳地儿里,缓缓地说,那时候扎灯山……

那时候扎灯山,现在来看,就像是一个笑话,可人们都无比认真地张罗着、实施着。首先需要两根粗大木头、两根较粗的木头、四根细些的木头。两根粗壮的在街两边竖着,为了立得稳当,就得埋深一些。男人奋力挖坑,孩子们在边上看热闹,在扔出来的新土上嬉戏打闹,被当妈的揪住不叫闹,看把新衣裳弄脏了。越不叫闹他们越发地闹,人越多他们越闹,每个都长了一张欠揍的脸。大人念着过年,都不打孩子,这给了他们无限生机,直闹到鞋窠篓里、挽起的裤腿里甚至衣裳兜里都有了土,那才畅快。四根细一些的木棍,两个一组,东西相对,支住两根大木柱子,使两根木柱禁得起几个男人支了梯子爬上爬下。两个木柱的一人多高处,横着绑上一根较粗的木头,往上一米多,再绑一根,然后在这两根横木之间,使高粱秆扎成一个大大的等腰三角形,像山的模样。山尖高出上面横木,三角形里交叉缠绑成菱形方格,每个交叉处,用泥巴做一个小底托,底托上捏个浅窝,一根大萝卜切成两三段,挖成小碗,小竹签上黏一层薄薄的棉花,下面扎入萝卜碗底,当灯芯子。趁泥托湿着,萝卜碗扭一扭、按一按、捏一捏,粘贴着稳坐上去。人们一年里舍不得吃的麻籽油,各家兑出一点,放在一处,由忠强他伯经管,于是有了小小的权力和自我良心。忠强他妈说,镇些油哩,给咱家盛出来半瓶吧。被他伯呵斥,相信咱,放咱家,敢动一滴,爪子给你剁了!每晚他伯架梯子爬上灯山去倒油、点灯。人们站在街里,看灯、烤火、说话、喷空儿。一盏盏萝卜灯蹲坐在长方形和中间呈三角的菱形里,夜晚是长方形和三角形的灯火。几十年后看去可怜的光亮,当时就是最美的风景,值得周边村子的人跑来观看。

腊月里新娶的媳妇,要偷一盏灯引小孩。当然不是自己来偷,新媳妇是矜持而尊贵的,由婆婆指派一对新人的本家嫂子,于夜深人静、油尽灯灭之后,架个梯子,爬上灯山,够下来一个热乎乎的萝卜碗,回家交给弟媳,放在床下,据说有助于生小孩。第二天人们发现少了一盏萝卜灯,也都不说。当年生了孩子的新媳妇,下一年扎灯时要贡献一盏倒满油的萝卜灯,名曰还愿。正月十六之后,灯山拆除,木什还给各家,高粱山卸下来靠在谁家的屋山下,渐渐落一层厚土,人们路过看到,追忆着那几天里它的辉煌与功劳,期待它下一年再重新上架,担当重任。

被拉进群的,都是在外有工作、在家有营生的,拿几百块钱不在话下、不疼不痒的人。于是有那么几个人,成为他们常年的瞄准对象。

群里立即有人问,建这个群,干啥哩?并艾特了群主。是在外省工作的丽娟,当着省级重点中学的教导主任,见多识广,伶牙俐齿,立即有所警觉,无事不建群,建群必有事。焰标前些年在外干活,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据说摔坏了脑子,本来就是慢性子,那之后反应更慢,一句话扯得老长,分成三四段来说,平时也是常常办点招人奚落的事,尤其女人喜欢骂他。挨了女人骂,他也不恼,好像还挺幸福,嘿嘿地笑笑,柔软的腰肢扭动几下,自己排遣尴尬。比如他好没成色地早上七点多敲一个单身女人的家门,要来打麻将。叫女人隔着门高声骂他,神经病吧你,大清早哪儿来的人,跟谁打哩?他挠挠头皮,挺委屈地走了。人们都早睡早起,五六点起床,七点吃罢早饭,所以他觉得已经是正常打麻将的时间了呀。他孤独的身影在街头转转、地头看看,五十多岁了,又伤了脑子,便不再坐火车出去干活,让儿子儿媳干,他也能顾住孙子,家里近处有合适活儿了,他去干点,多少挣几个,妥了。他老两口的事就是在家带带孩子,吃吃玩玩。他走路速度极慢,说话也慢,主要是因为脑子反应慢,说不上来。现在叫丽娟姐一问,他吞吞吐吐地发语音:也没啥,就是……建个群,想着过年哩嘛,有啥事了,搁群里一说,这不是,想扎个灯山,大家商量商量,看咋弄。他不会拼音打字,微信里永远是说话,要把他的话听完得耐着性子。千里之外的丽娟听到焰标旁边还有人说话,断定是很多人在一起,丽娟预感到了接下来该发生什么。

果然,建勋单独呼叫她,丽娟接听,就听建勋在那边说,丽娟姐丽娟姐,是这意思,这不是过年哩嘛,俺几个商量着,扎个灯山。去年咱队没扎,叫西头的笑话咱了,想着今年咱也扎一个。这要扎灯山嘛,想着,这,俺几个……建勋也变得吞吐起来,好像很是难以启齿,丽娟屏息不语,就要等他把后面的话说完说清说明白。对方那头也都静了下来,有很多耳朵支棱着在听她这边的反应,她偏不反应,让建勋在那里艰难地吞吐缠绕,一个明亮开朗的大男人变得扭捏起来。丽娟想象着他脸红了,牙呲摆着,脑蛋子上堆起的笑疙瘩都快要酸了。终于,建勋说,俺几个的意思是,叫你拿几个。丽娟舒然而笑,不忍再晾晒他。

她近年来不断接到来自家乡的电话。村支书说,这不是,下月过会唱戏哩,恁庄几个组长叫我给你打电话,说叫你拿几个。村支书又说,镇上年底搞慈善募捐哩,镇领导说,叫恁庄那个在大城市的教导主任拿几个。村支书又说,看看人家庄都有鼓舞队,到处演出可受欢迎,咱庄的人都跑去看。那天有人说,咱庄上也有恁些小娘儿们,也能成立个鼓舞队,咱凑凑钱买十个鼓吧。反正说着说着,那几个就说道,叫你,看你,能不能,拿几个……无论前面怎样兜兜转转,怎样迟疑犹豫难为情,最终总要落到关键的几个字:你拿几个。丽娟每接到这样的通知,心里便应道,拿几个就拿几个,这是个啥事嘛。但她面上不能立即答应,要表现得矜持一些,要让对方知道,自己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贪污得来的,自己只是一个拿工资吃饭的人,愿意拿几个不是因为钱多,而是因为对家乡的热爱。她会说,好的,中啊,没问题。你们想叫我拿多少?整个事情一共多少钱?别人都拿了多少?现在还差多少?总得也给对方抛出几个脑筋急转弯,再听他们吭哧吭哧地编一些话语。支书的中心思想总是:这都是别人的主意,是上级领导的意思,是人民群众的呼声,不是我本人叫你拿钱的。丽娟从不会让乡亲们的愿望落空,不会让他们的话掉地上砸住脚,她常常在这个时候看到自己的价值,增加一些成就感。她的父母虽然接来跟着她生活,但不久的将来,必得埋回大张湾村后的土地里,她现在做这一切,也都是为着父母将来埋得风光埋得体面,为着他们虽然不在家,但她家房子不会无故被人损坏,祖坟不会随便被人踩踏碾犁,她家房子院墙哪怕掉落一片瓦、碰坏半块砖,都有人通报她,及时给她修好。但她也总得拿捏几下沉吟几声,不能叫人家看出她的钱在兜里已经上下跳蹿。

这次也同样,必须得先来几句语言铺垫。丽娟对建勋说,扎灯山,是好事,通过扎灯山,凝聚人心,唤起乡愁,叫过年回来的人们,看到家乡的新变化,也都更爱家乡,倡导人们……建勋打断她,噫噫,都对家乡热爱哩跟啥一样,你排着问问哪个人不热爱咱大张湾,不热爱咱一队,所以都一心二心想扎灯山,也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把家乡装扮得更美丽,把过年的气氛搞起来。建勋也不是吃素的,跑新疆多年,光火车就坐了几十趟,论讲大道理,也能来上几句。他家跟丽娟家是前后邻居,属于远近门,丽娟每次回乡,都是建勋张罗接送,两口子招呼她吃喝,所以两人说话比较随便,时不时也开开玩笑抬抬杠。建勋耐住性子,防着自己脱口说出,你到底拿不拿吧,能拿多少,给个痛快话!他这边一直静着,人们的脸庞侧棱着,耳朵支棱着,一是想听丽娟一个准话,再是一年没有见到丽娟,也都想她,愿意听到她的声音。丽娟又抛出她那几个终极拷问,你们想叫我拿多少?灯山扎下来一共多少钱?别人都拿了多少?现在还差多少?扎成全庄最漂亮的,盖过西头他们,得花多少?建勋用稍嫌不耐烦的口气说,这没个准儿,啊,谁也给你说不来,咱现在是看能兑多少钱,来决定扎成啥档次。钱少了简单扎,钱多了往高级里扎,再花不完的话,买点焰火花炮,十五那黑放一放。

教导主任偏要刨根问底,那往年的花多少钱?别队扎的花多少钱?噢,我去年过年带着俺伯妈(父母)回去了,你们不扎,今年不回了,你们倒扎灯山,成心不叫俺看灯。建勋说,今年铁架子扎好了,我一会儿给你拍视频,往后就年年扎了。之前也扎过,不定事,一个可小的铁架子,还搁民兴叔家里放着哩,他去市里了,也不太管队上的事,又疫情停了三年,所以今年俺几个想撑头弄起来。

好的,这是好事,放心吧,我来兜底,过两天看看,大家捐得还差多少,我给补齐;要是捐够了,那我就来提个档次,弄个新样式,总之要超过西头他们。于是挂了微信通话。人们散去,回家喝汤(吃晚饭)。

敬希爷在群里说,焰标啊焰标,我拿两百吧,日奶奶今年生意赔了,手里没钱,要不是我都拿五百了。他的所谓生意,就是管着全组的水和电,安了一个净水器卖水卡,还有不知什么别的营生。有人问,噫,我为啥在群里转不了款?有人说,群里只能发红包,不能转款,你单独转给焰标,然后焰标在群里发截图。建勋说,焰标你再列个单子,谁拿多少都记上,随时给大家公布公布。叮咚叮咚的提示音,本是平常的喝汤时间,群里却热闹非凡,有点激情四溢的感觉。焰标在儿子的指导下,设置了群里也能转款,于是不断有人转钱来,其他人看到的是钱数和“你无需支付”的字样。焰标又拿一张纸,把名字和钱数写上。第一名倒是在镇政府工作的二组的天青,早在群转款之前就给焰标转了五百元。把他写在第一位,有点定基调的意思,叫你们看看,镇上公职人员转了这么多,于是后面的人,也都知道自己该转多少了。第二名是焰标自己,拿了三百。在家有小营生的,转三百,啥营生都没有而家住临街的转两百。敬希一看情况觉得不好意思,又追加了三百,因为他辈分最高,当爷的,于是他的名字后面,两百划掉,写成了五百。

丽娟单独呼叫建勋,说,不是咱一队的吗,我咋看到天青也捐钱了?建勋说,因为他家挨边咱一队,凑个热闹,人家愿意嘛,人家觉悟高嘛。丽娟又问,那他还给他二队捐不?会不会咱一队和二队合伙弄?建勋说,那咱不知,咱也管不了恁些,目前没有二队人来说放到一起。这个微妙时刻,建勋的语气比较刚硬,公事公办的态度,少了平时对姐的温顺和撵趁(讨好),而是让对方知道,拿钱是你自愿,你的钱没有一毛进到我兜里,我张口要钱是为队里办事,你就捐个钱嘛,哪儿来那么多问题。丽娟感受到了他的高调防卫,好脾气地再问,那,敬语爷哩?他拿多少?亿万富翁不多拿点?我要是他,整个灯山和焰火,全包了。建勋更加严肃地说,别提他,啊,这种事没人通知他,通知了他也不拿。

三十五年前,大张湾一组的张敬语和张丽娟同时考上大学,丽娟省外敬语本省,一时惊动全大队。他们那一届刚好赶上国家不再包分配,丽娟毕业后留在外省工作,嫁在了当地;敬语毕业应聘到市里一家国有企业,干了几年,看出弊端和门道,辞职下海,领着几人另起炉灶,产品销往全国,很早就实现了人生“小目标”,公司开到了省城。可他原则性很强,对家乡各种找去要钱的人,哪怕是近门,哪怕是村支书,对不起,一个没有,因为企业有严格管理,无法走账。招待吃住可以,开发票公司报销,我个人钱?全都交给老婆保管了,平常我花五百块都得申请问她要。于是全庄人集体恼了他,你背着俺发大财也就罢了,俺都可以掩饰一下羡慕嫉妒恨,可你连穷乡亲也不顾,手指缝里不愿漏一丁点给咱,那俺理你干啥?于是敬语少有的几次回乡,乡亲们不搭理他,他也不主动给大家说话让烟。人们忽视他的百万豪车,忽视省城归来的富翁,可以做到与他迎面走来不相识,彼此就像大城市的路人一样,甚至人们为了不与他在街里照面,出门都谨慎起来,探头探脑顾盼前后,搞得神秘兮兮不自在。他每回来一次,大张湾东头的气氛就紧张一回,说笑的人不再说笑,街里的人转身回家,连狗都放轻了脚步,一切情绪都憋着压着拿捏着。好在他回家也不多停,烧完纸、办完事、给大哥送完东西就走,一般也不在家吃饭,他哥他嫂做的饭,他已经吃不成了。他的豪车从街里开走,人们长舒一口气,某种警报与伤害解除,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报复性反弹地在街里喧哗、喷空儿、行走,抓住某个人夹枪带棒地糟挠一番,大声地将世道人心品评一回,只字不提敬语,但句句都笼罩在他留下的阴影里。那一两天,他的大哥敬希就对东头的爷儿们点头哈腰、平易近人一番,以弥补弟弟造成的不良影响。这次敬希的追加三百元,可能也跟弟弟有关。他知道每遇兑钱的事,人们就会想起他可恼的弟弟,虽然弟弟的名字变成了敏感词,人们不再提起,但少不了都在心里来回数落一番,他权当破财消灾。

八点之后,群里再没人说话,也无人转钱,大张湾家家黑灯睡觉了。

千里之外,丽娟在算单子上的钱,七八千了,合计着自己该拿多少。因为天青定了基调,所以最高是五百,最少是两百,然后就是几个三百的。村支书不是本队的,只拿了两百,也算合理,如果每组他都拿钱,大张湾自然村六个小组下来,也不是个小数。临街的人都拿了钱,不临街的不拿也说得过去,灯山没有照到俺家,我也不是大款,所以不必拿,困难户、低保户自然是忽略不计。虽然焰标家不临街,但他和建勋作为扎灯山的执事人,各拿三百,不但出钱,还操心出力。丽娟出手,没有下过千元的,可将她的名字和钱数赫然写在纸上,超出镇上工作的天青定秤、大家遵守的五百,毕竟有点不好意思,作为本村闺女,好像你要财大气粗震慑乡亲。她想,要不,她拿两千,把父亲、哥哥、姐姐的名字都写上,每人五百?嗯,这也是个办法。再看看吧,现在才腊月十几,一般扎灯都是腊月下旬。

建勋给丽娟发去视频,做好的铁架子放在敬希爷家的屋山边。一个巨大的长方形,里面套个圆形,圆形里一个五角星,这可能是当下灯山的普遍形状吧。

第二天上午,群里又热闹开了,视频照片一个个放出来。一会儿电工来了,一会儿梯子架好了,一会儿电工上到高压线上了,一会儿村口两只大红灯笼挂起来了,一会儿铁架子灯山被固定在村街中间敬希爷家门口了。南面利用电线杆,北面是一根三角铁立起,下面用螺丝固定在水泥地上,上面衔接在一户临街房子的出厦上,看样子这就是大张湾一组今后的灯山常驻地了。

建勋忙了一天,天黑喝汤时看到红光发了一条朋友圈:信息完全真实,请求大家转发,救救我的哥哥。点开众筹网链接一看,红兵瘦得失了形,穿病号服,躺在医院病床上,内容是红兵的妻子在呼吁:救救我的丈夫!孩子需要爸爸,我们需要一个家。天哪,几年没有回来的红兵成了这样。怪不得半个月前,他在微信里给建勋还了两百块钱,那是他八年前借的。红兵一直在南方打工,很少回来,过年也不回家,听说过得不好,十多年前离婚,儿子扔家里给他妈,红兵又找了个外省女人,两人又生了小孩,把家里这个当作没有一样,只是寄点钱回来,人也不见。他妈给他把儿子从五岁带到十六岁。打小不见爸妈的孩子放学钻到屋里,从不出来玩,走到街里也不跟人说话,初中毕业外出打工去了,也是常年不回家。红兵混得最不好的时候,问队里好几人都借过钱,三百五百都借。上个月红兵莫名其妙地在微信上主动给人们还钱,说自己身体不好,这些年没挣着钱,对不起爷儿们。建勋没有收这两百元,焰标也没收,敬希爷也没收,都说,噫,镇些年了,几百块钱早都忘了,你身体也不好,别还了。

建勋在众筹网上随手捐了五十,他看到焰标也捐了五十,村支书、村干部各捐五十。一时间,红兵得肺癌的消息在村里传开,成为这一天的重大话题,人们唏嘘惊讶,对着网上的筹款目标二十万元哀叹一番。这个钱数对于大张湾人来说,挺吓人的,都能够在县城买半套房了,不知何时才能凑够。普通人对普通人的救济,总是无力,也只能是朋友圈转发一下,于是那些八百年不发圈的大张湾人,也都转发了这条消息,加上一句话:信息真实,这是我的同村人,恳请大家帮助。

丽娟紧急呼叫建勋:我看你们发的朋友圈,这个张红兵是咱庄的?几队的,我认识不?

建勋说,噫,就是咱队的呀,花茄婶的大孩儿。

天哪,咋是他哩?比咱小好几岁吧?样子变得我都不认识了。丽娟在那边叹息,然后说,我告诉你们啊,不要在网上捐钱,这个网有很多抽成,据说大家捐的钱,只有一少半能到患者手上。他们靠这个挣了很多钱,都在美国上市了。

呀嗨,他们咋能这样哩,这钱也能挣?镇黑心。建勋一时义愤满胸,觉得自己的五十块,叫这缺德网站白白弄去一多半。

所以我要告诉你,给咱庄人都说一下,不要在网上捐,统一把钱都给哪个人,他再转给红兵,这样大伙的爱心才能不缩水。那个众筹网站,只适合陌生人捐款。

建勋挂了微信通话,在街里见人就说,都不要在网上捐了,看看选个人,都交给这人。街里人立即骂这众筹网,为自己捐出的几十块钱而悔恨,怨自己手太快,打问捐过的钱能不能要回来,咱自己转给红兵。

丽娟那边也很快语音了村支书,叫他通知大家,立即停止网上捐款,村里指定一个人收钱。

其实也并没有几个人捐,另外几个自然村,那些没有见过红兵、不太认识的基本无响应,本村同姓张的人,也都捐得不多,三十五十,转给了建勋。也有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的老人拿着几十块钱来交给建勋,或者走到花茄家里,交给红兵他妈。不想掏钱的,街里当着众人捐几声叹息掉几滴眼泪,或者骂几声众筹网。

几天里,大张湾自然村形成了两条捐款线,一个灯山,一个红兵。灯山那里人数不多钱却不少,起步都是两百元,红兵这里人数不多钱也不多,因为众筹网那里开了个坏头。那些天南海北不知在哪里的人,二十三十地捐,引导得大家也都这个水准了;而捐灯山是按村里婚丧嫁娶凑份子规格来的。无论多少,建勋都记在一张纸上。

丽娟转来两千元,让建勋转给红兵,一下子强过那么多人的总和。建勋说,姐,你给他写几句话发来,我连钱和话都转给他。

建勋从微信上把两千元和丽娟的话转给红兵,简单说了几句。红兵说过两天手术,医生说成功率也不能保证。建勋看他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安慰几句便挂了,心说,村里人捐的钱先不能转去,万一他手术失败,没有救过来,或者人昏迷着不能醒来,这钱岂不是落在他老婆手里?那南方女人跟他结婚十来年,只回来过一次,谁知是啥情况,不如再等两天,若他真是不中了,醒不过来,就把这钱交给花茄婶。想那花茄婶,辛苦带大几个孩子,儿子外出打工,闺女出嫁走人,花茄叔死了,几个孩子都离得远远的,一年到头也不回来看看她,猛不丁回来,都是有事情、有麻烦,要么在家养伤,要么把小孩丢家里,要么回来借钱,把队里人能借的都借个遍,好像大张湾和花茄婶这里是他们的苦难收容所、麻烦处理场。现如今花茄婶七十多岁,腰弯脊瘸,一个人靠每月一百多元的养老金和全家人的地款生活。红兵红光常年在外,几乎顾不住自己,定是不给家里汇钱。对,红兵要是不中了,后面这些钱都交给花茄婶。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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