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广 热搜: 刘大白  鲁迅  中篇小说  诗选  小说 
点击 7回复 0 原帖 2024-07-02 14:38楼主

殷健灵:少年仰起他的脸(中篇小说 节选)

殷健灵,儿童文学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上海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新民晚报》高级编辑。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纸人》《野芒坡》《帆》等,散文集《爱——外婆和我》《致未来的你——给女孩的十五封信》《致成长中的你——十五封青春书简》《访问童年》等。另有《殷健灵儿童文学精装典藏文集》(十五卷)等作品系列。曾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年度“中国好书”等荣誉,作品有英、俄、韩、意、瑞典、越南、波斯、波兰、阿拉伯等文译本。


少年仰起他的脸(节选)

殷健灵

身体被冻住了,但心冻不住啊。

——题记

一 “仙鹤”外公

1

外公领着六岁的海川出门,没几步,就走到了海川的前面。

外公穿白色的确良长袖衬衣,衬衣的下摆掖进藏蓝色的背带西装短裤里,露出两条瘦骨伶仃的小腿。虽然他穿了白色细纱及膝长筒袜,依然看得出这两条小腿纤细得有些滑稽,和他高大的身形很不匹配。海川知道,因为这两条异样的小腿,邻居在背地里偷偷叫外公“仙鹤”。外公走路的样子也有些滑稽,脚背无法正常抬起,双脚外八,几乎是在地面拖行。尽管如此,外公还是固执地不肯用拐杖,宁愿一拐一拐地走路,拐杖挂在手腕上,权作装饰。海川紧紧地跟上外公,生怕外公这艘船又要冷不丁地“触礁”。

“触礁”的说法是外公自己发明的。什么叫触礁呢?就是一艘船开着开着,一不小心碰上了暗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海川没见过海上的轮船,他只见过黄浦江江面上呜呜鸣笛的江轮和往返于两岸的摆渡船,他无法想象轮船触礁的样子,不过,他亲眼见过外公这艘轮船“触礁”。

外公一瘸一拐地走着,他的双腿没有力气,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冷不丁地就会撞上一个迎面走来或者走在前面的人。如果那是个年轻人,就问题不大;如果是个老人,就有可能面临两艘船一起“沉没”的命运。谢天谢地!外公碰巧撞上的,都是比他健壮的年轻人。被撞的人会停下来,冲外公瞪眼睛,或者嘴里嘟囔一句:“怎么走路的!”外公也不示弱,在别人瞪眼呵斥之前先发制人:“我走得好好的,是你撞我的!”对方就会一头雾水,挠挠头皮,看一眼外公,赶紧走掉。外公便回过头,冲海川做鬼脸。

外公就是这样霸道又调皮。

2

在这个大家庭里,几乎每个人都惧怕外公,除了海川。

海川的家在苏州河边的一栋西式洋楼里,那是外公早年经商置办的产业,里面住着一大家子。外公外婆住底楼,大舅舅一家住二楼,小舅舅一家住三楼。海川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海天住四楼,那是两个由顶层晒台改建的房间。洋楼一色水泥拉毛墙面,红瓦坡顶,半圆形的铸铁窗,底层门廊带两根立柱,内里的旋转木楼梯从一楼通到四楼。

每到用餐,一定得是外公外婆先坐好,别人才敢落座。大人坐红木八仙桌,小孩子围着旁边的矮桌吃饭。除了海川和海天,还有大舅舅的儿子一鸣和小舅舅的女儿美玲,他俩都上小学三年级,海川叫他们表哥和表姐。白天大人们各自忙碌,只有晚饭才会坐在一起吃。晚饭多半由大舅妈和小舅妈掌勺,轮不上海川的妈妈,因为海川的妈妈总比别人晚回家。她是一所重点中学的政治老师,兼班主任,工作拼命,这一年,还当上了市劳模。当然,还因为妈妈不方便久站,大舅妈和小舅妈照顾她,不用她做饭。从海川记事开始,妈妈就已经拄着拐杖走路了。

海川接过大舅妈端过来的饭碗,看看自己的,又看看海天、一鸣和美玲的。一鸣和美玲的碗里各有一只鸡腿,自己和海天的碗里,码了几块带骨的薄薄的鸡肉。海川不作声,大口地扒饭,又往自己碗里舀了几勺海蜒冬瓜汤。他的嘴巴里含了满口的饭,却咽不下去,感觉喉咙口仿佛汪了一股酸水,眼眶里也有泪水要涌出来。他用力吸了口气,把酸水和泪水都逼了回去,一边竖起耳朵听外公说话。

外公喜欢问妈妈学校里的事,公开课上得怎样啦,上回去家访的那个学生是什么情况啦……大舅舅和小舅舅不时插话,但很少听见海川的爸爸说话,他一边吃饭,一边笑眯眯地听别人讲。

这天晚饭,外公见了妈妈却没有问东问西。外公不说话,别人也不响,一大家子闷声吃饭。吃完了,外公放下筷子,开口说话了:“博文,你又抽烟了?”博文是小舅舅的名字。海川从矮桌边猛一回头,见小舅舅浑身一激灵。

“我说过多少遍,让你戒烟。”外公一字一顿地说,语速很慢,话音里透着威严。

“阿爸……我……”小舅舅正要为自己辩解,外公一挥手,截断了他的话茬,随手从台历上撕下一页,抓过写字台上的毛笔,掭了掭墨汁,在台历的背面写下三个字:“绝!绝!绝!”写完字,啪的一下,把毛笔扔在桌上。

小舅舅的脑门上沁出一层冷汗,慌忙离凳站起,朝外公迈出一小步,双膝一屈,跪倒在外公面前,低头讷讷道:“阿爸,我以人格担保,再也不抽烟了。”

外公依旧慢条斯理地说话:“我父亲把家业传给我,最大的原因是我从不吃喝嫖赌。堂堂男子汉,答应了戒烟,却出尔反尔,倘若连一点点烟的诱惑也抗拒不了,那还有什么出息呢?”

海川不敢看小舅舅的表情,抬头看了看表姐美玲。美玲紧盯着自己的爸爸,微张着嘴,脸颊涨得通红。

3

一鸣、美玲和海天他们都不敢在外公面前玩闹,只有海川敢。海川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喜欢听外公讲古。讲古,就是讲过去的事。夏天的午后,外公靠在竹藤椅上打盹醒来,海川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一边吃着外婆端来的绿豆百合汤,一边听外公讲故事。海川最喜欢听外公讲抗战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外公一边经营百货和医疗器械,一边偷偷支援抗战,他给新四军捐钱捐药,还办了一份戏剧杂志,刊名是请京剧大师梅兰芳题写的。日本人打进来,梅大师蓄须明志,坚决不为敌寇汉奸唱戏。外公在艰难的时势下办刊物,也是为了让唱戏的人抱团取暖,为前方鼓舞士气。外公因此结交了很多戏曲名角,保持了几十年的友谊。在家里,海川见过好几位京剧名角。外公和他们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还会有模有样地唱上几段。海川偷偷观察那些唱戏的爷爷,他们和普通人一样长着嘴巴、鼻子和眼睛,但总觉得他们和一般人不一样。什么不一样呢?海川说不上来。他们走路的样子不一样,表情不一样,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大热的天气,要是见着他们,就会觉着清凉。

海川最喜欢听外公讲拔左轮手枪吓退盗贼的故事。那时候,为防身,外公在家里藏着一把左轮手枪。有一回,几个强盗闯进门来,要外公把家里的财物交出来。外公佯装开抽屉取钱,却冷不丁摸出一把手枪。那几个强盗手里提的是刀棒绳索,见着外公手里的枪,吓得傻了眼,还没等外公动手,就灰溜溜地跑掉了。听外公说到强盗灰溜溜地跑掉,海川拍着大腿哈哈叫好。外婆却在边上问:“真的假的?”外公白外婆一眼,说:“你说呢?”外婆就笑:“你说真的就是真的呗!”

但海川也有惹毛外公的时候。

有一回,海川和海天、一鸣、美玲玩捉迷藏,他突发奇想,爬上顶楼墙角的柜子,双手一撑,就攀上了天窗。出了天窗,他用屁股蹭着屋顶瓦片往下挪,打算躲进隔壁邻居家的晒台,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邻居家的楼梯逃出去。海川永远记得自己的身体落在邻居家晒台上的感觉,就好像天降神兵,轻巧得像一只燕子。但没想到,邻居家晒台的门被锁住了,他无路可走,反倒引得晒台上的几只老母鸡咯咯咯惊慌乱叫。慌乱中,海川踩了一脚的鸡屎,只好狼狈地原路返回。他壮着胆子,手脚并用,重新哆哆嗦嗦爬上天窗,刚朝里探出头,就被下面站着的外公一把抓住。

海川像小鸡似的被外公从天窗上拽下来,双脚刚及地,外公便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小猢狲,不要命啦!”海川被外公的声浪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抬眼,见表哥一鸣在旁边偷笑,海川便什么都明白了。

但这样上蹿下跳的经历都发生在海川七岁之前。七岁那年的夏天过完,海川觉得自己和从前不一样了。

二 忽然和从前不一样了

1

幼儿园大班一开学,丹老师教大家学跳新疆舞。

在《阿拉木汗》欢快的音乐伴奏下,她自己先跳了一曲,一会儿双手高举向上挥动,一会儿双臂微微压低,前后左右地抖动。她的手指是那么柔软,一会儿弯曲如花苞,一会儿伸展如柳芽。双脚的动作也变化多端,一会儿走一步点一点地,一会儿撵着步子跳,一会儿又跺着脚跳……看得人眼花缭乱,可就是好看!海川最喜欢看丹老师做移动脖子的动作,不但能左右移,还能前后移。动脖子的时候,丹老师的眉毛和眼睛也好像在跳舞,活泼极了!

跳完了,丹老师问大家:“你们想学吗?”当然想学!

海川被分在第二组,不需要做高难度的移动脖子的动作,只要学会前踏步、后踏步,伸展和收拢手臂,跟着音乐节奏单脚跳和双脚跳就可以了。可是,跳着跳着,海川忍不住学着丹老师的样子也移动起脖子来,还有意地挑眉毛,但动作又不得要领,说是移动脖子,却变成了伸下巴和摇头。丹老师见了,扑哧笑了。海川知道丹老师注意到了自己,跳得越发起劲,也越发滑稽了。

音乐停了,丹老师朝海川走过来。海川抬起头看着丹老师,既不害羞也不害怕。

丹老师说:“我知道,海川特别喜欢跳新疆舞,是不是?”

海川点点头。

“那你站出来,给大家跳一曲?”

海川从队伍里站了出来。这时候,他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丹老师已经收住了笑。

“跳吧。”丹老师的声音里没有表情。话音刚落,她转身走到了风琴边,弹出了几个音符。

“阿拉木汗什么样?身段不肥也不瘦。”小朋友们跟着调子唱起来。

海川伸出左脚,做了一个前踏步,又做了一个后踏步。

“阿拉木汗住在哪里?吐鲁番西三百六。”小朋友们又唱。

海川举起双手手臂,伸展又收拢,却忘了脚下的步子该怎么跳。于是,不是忘了抬手,就是忘了脚点地,要不就是同手同脚,一阵凌乱。大家哄堂大笑。

海川红了脸,垂下脑袋。

丹老师说:“回队伍里去吧,好好跳!”丹老师没有说一句批评的话,海川却感觉自己成了一片被雨打蔫的叶子。他不再做出格的动作了。

2

不久,丹老师兴奋地宣布了一个消息。下周一,有一批重要的外宾来幼儿园参观,到时大家要穿上正式的演出服表演新疆舞。

这是一个重大的好消息。整个星期天,海川在家都兴奋得不行,吃完晚饭,主动要求给全家表演新疆舞。外公带领家人一边手里打着拍子,一边齐声哼唱《阿拉木汗》,让海川认认真真地彩排了一次。

幼儿园门口张灯结彩,装扮一新。一大早,丹老师和其他几位老师就张罗着给孩子们化妆、换演出服。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律排着队,让老师给画眉毛、抹胭脂、涂口红。丹老师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根眉笔,手掌肚上预先擦了层胭脂。轮到海川了,丹老师利落地给他描了眉,又嚓嚓两下,给他两颊抹上淡淡的胭脂红,顺手把他头上的小花帽正了正,叮嘱道:“一会儿正式表演了,别调皮啊!”海川嘻嘻一笑,冲丹老师点点头。

外宾来了!

海川和伙伴们站在门口挥舞着绸带迎接,他第一次见着这么多外国人。与其说是看见他们,不如说是先“闻见”他们。当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走近的时候,先是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水味。眼前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欢喜、新奇。外宾一个个笑容灿烂,手里举着造型奇怪的照相机,只要闪光灯一亮,就会马上咔嚓一下从里面吐出照片来。海川的爷爷是开照相馆的,他见过爷爷花很长时间在暗房里冲洗照片,却从没见过照片不用冲洗就能从照相机里吐出来。这真是太稀奇了!

海川一直伸着脖子观察外宾们的一举一动,看得脖子都酸了,差点忘了马上就要开始的新疆舞演出。丹老师吹响了口哨,孩子们立即列队站好。他们聚集在幼儿园最大的教室里,教室前方已经用天蓝色的小课桌搭建了临时舞台,舞台前摆放了一排绢花,看上去很是隆重。海川班上的新疆舞是第一个节目,大家得爬上小课桌搭建的舞台表演。

海川走到舞台前,双手一撑,准备抬起右腿。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用力,右腿都抬不起来。他再换用左腿,还是抬不起来。别的孩子都爬上了舞台,只有海川还在磨蹭。丹老师在一边看急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托起海川的屁股,克制着自己的脾气,对他轻声责怪道:“也不看看什么时候,还调皮!”

借着丹老师的助力,海川终于爬上了舞台,他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好。《阿拉木汗》的伴奏响起,海川踩着节奏跳起来,可不知为什么,只觉得两只脚疲软无力,不听使唤,总比别人慢半拍。别人已经右脚点地了,他才刚刚抬起脚;别人屈腿,他还直愣愣地站着;别人转身了,他还面朝着观众。外宾们似乎并不在意海川的异样,在下面热情地鼓掌、喝彩、拍照。一曲终了,大家鱼贯地跳下舞台,海川也想跳,走到边沿却犹豫了。最终,他没有跳,而是小心地蹲下身子,慢慢地蹭下了舞台。

丹老师走上来,拉过海川,压低声音问道:“你这孩子,平时跳得好好的,到底怎么回事?调皮也不看看时候!”丹老师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海川知道自己闯了祸,瘪了瘪嘴,带着哭腔说:“我没调皮……”但他实在无法回答丹老师的问题。他不是故意的,之前也跳得好好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就控制不了自己的双腿了。

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海川的后背。回头,见是一个高高胖胖穿着花衬衣的外国老太太,她手里拿着一张刚从相机里吐出来的照片。照片上的海川头戴小花帽,大红色的演出服搭配着黑色的绣花小背心,正做着脚蹬地的动作。老太太俯下身子,把照片塞到海川怀里,冲他伸出了大拇指。

老太太的动作破解了刚才的尴尬。丹老师不好意思地笑了,海川捏紧了手里的照片,手心里的汗水把照片都浸湿了。

三 逃脱不了的“魔咒”

1

笃、笃、笃,听到拐杖敲击楼板的声音,就知道妈妈回来了。海川从藤椅上滑下来,把手里的连环画放在一边,开门迎接妈妈。爸爸从写字台前面转过身来。

妈妈进了门,就瘫坐在椅子上,脸色像纸一样白。妈妈的样子和平常不一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对海川说:“去给妈妈倒杯水。”海川听话地绕过妈妈的椅子,走到桌边,从茶盘里拿出杯子,给妈妈倒凉开水。爸爸和妈妈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海川的腿。

妈妈接过海川递过的杯子,轻声问他:“海川,最近你觉得自己走路和以前有没有不一样?”妈妈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海川想了想,说:“走路的时候没有力气。”

“你再走一遍给爸爸妈妈看看。”爸爸说。

走路有什么好看的?海川在心里嘀咕。但他还是走了一遍,从门口走到大衣柜那里,又从大衣柜那里走到爸爸的写字台前。他的走姿有些奇怪,走两步就双腿发软,走着走着就走偏了。

“除了没有力气,你的脚还有什么感觉呢?”妈妈问。

“好像有东西贴在脚上一样。”海川说。他低头看看自己光着的脚,脚上却没有任何东西。

妈妈盯着海川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努了一下嘴:“就好像穿了一层袜子?”

“对!对!”海川用力点头。

妈妈让海川坐在自己对面,俯身抓起他的脚,用双手捧着。海川的这一双脚好像一对蜷缩着身体的小动物,足背弓起,脚掌向内弯着。妈妈用手指挠挠海川的脚底:“痒吗?”海川把脚往回缩了缩,说:“有一点点痒。”

妈妈抬起头,和爸爸对视了一眼,他们忧虑的目光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

妈妈说:“丹老师今天找我去谈话了,她说你在班里调皮捣蛋,经常假装摔倒,把别的小朋友绊倒。”

海川摇摇头,说:“我不是假装摔倒,是真的摔倒。”

“我知道你不是假装的。”妈妈说。

海川松了一口气,但他感觉妈妈紧绷的表情并没有放松,脸色反而更加沉重了。天快黑了,落日的余晖从西窗斜射进来,把妈妈的侧影投射在乳白色的墙壁上。夕阳给侧影勾勒了一圈金边,像是把妈妈镶进了镜框。妈妈的视线移到房间的另一头,四岁的海天正坐在地板上,用积木搭房子,搭好了又推倒,推倒了又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妈妈深吸一口气,看向爸爸。爸爸像是读懂了妈妈眼睛里的内容,说:“要不明天,带海川去找秦医生吧?”妈妈点点头。

2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刺鼻的消毒药水的气味,经过走廊的时候,海川想象着自己正在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如果在以前,他一定会又蹦又跳地跑到爸爸妈妈前面去,但现在,他的双腿不像从前那样灵活了,步子显得有些拖沓,这让他显得乖顺了许多。他让爸爸牵了手,慢慢地走着,这让他很不习惯。妈妈也在旁边慢慢地走着,她的手里提着一根细巧的手杖,但她多半不使用它,只有在地面不平整或者上楼梯的时候才用它借力。即便如此,妈妈拄杖走路的姿态依旧很文雅好看。

到走廊尽头,向右拐弯,爸爸和妈妈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秦医生的诊室。秦医生头发花白,戴米白色的珐琅架眼镜,看上去和外公差不多年纪。他仔细检查了海川的双腿和双手,又用叫不出名字的仪器连在海川的脑袋和四肢上,折腾了很久才作罢。做完这一切,秦医生对爸爸妈妈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海川能听清楚秦医生说的每一个字,但把这些字连起来,却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他听懂了临走时秦医生说的那番话。

秦医生低声问妈妈:“你现在的情况怎样,还好吧?”

“还不错,你看我走路的样子。”妈妈微笑着答道。

“再观察观察。不行的话,等海川长大一些,也给他做一下踝关节手术吧。”秦医生说。

回家的路上,爸爸和妈妈都沉默着。因为起得早,海川在公交车上睡着了。到了家,外婆迎上来,问妈妈:“秦医生怎么说?”

“和我们担心的一样。”妈妈说。

外婆叹口气,回过头,看了一眼坐在红木桌边看报纸的外公。

“怎么办呢?作孽哦……”外婆像是在自言自语。

外公从报纸上抬起头,说:“怎么办,能怎么办?只有面对啰!”

这一家人面对的是什么呢?这是海川直到十四岁躺上手术台才弄明白的事情。

3

那是一个悬在这家人头上的魔咒。

很多年以后,海川从希腊神话里读到达摩克利斯之剑的传说。这是一个发生在公元前四世纪的故事。

达摩克利斯是意大利狄奥尼修斯二世的朝臣,他常喜欢奉承狄奥尼修斯。他对狄奥尼修斯说道:“作为一个拥有权力和威信的伟人,您实在很幸运。”狄奥尼修斯听罢,提议与达摩克利斯交换一天的身份,那他就可以尝到当国王的感觉了。在晚宴上,达摩克利斯非常享受成为国王的感觉。可是,当晚餐快结束的时候,他抬头注意到王位上方仅用一根马鬃悬挂着一把利剑。达摩克利斯大惊失色,立即失去了对美食和美女的兴趣,并请求狄奥尼修斯放过他,说他再也不想得到这样的幸运了。后来,人们就用达摩克利斯之剑象征随时可能来临的灾难。

悬在海川一家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是什么呢?是魔咒一般的家族遗传病。

不知从哪天开始,外公这一支血脉仿佛被下了咒语,这个家族中的某一个人或早或晚会失去自如行走的能力。这个人是谁,没有人知道;这个病究竟始于哪一代,也没人说得清楚。从海川有记忆开始,外公的妈妈,也就是海川的外曾祖母就是终日与床榻为伴的,他从没见过老人家下床,直到她去世。听说外公十九岁发病,但到了六十岁还能行走,即使行动不便,要强的外公还是闯出了一份家业。海川的妈妈六岁发病,长大了,由秦医生做了脚踝手术后,到了三四十岁也能借助拐杖行走。她的病状比外公严重,好胜心却一点不比外公少,做什么事都拼命,身有残疾,工作干得却比别人强。匪夷所思的是,魔咒放过了大舅舅和小舅舅,到了第三代一鸣和美玲身上,也丝毫不见端倪。自从海川和海天出生,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担心。一鸣和美玲都上三年级了,和同龄健康孩子没啥两样,妈妈在心里暗暗祈祷,魔咒同样能够放过自己的两个孩子。

但在海川七岁这年的夏天,达摩克利斯之剑突然掉下来,砸在了海川的头上。老天爷昏乱的手指头点到哪里是哪里,它选中了海川,就像在妈妈六岁那年选中了她。魔咒在慢慢显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被选中的孩子活泼蹦跳的能力,并且用看不见的魔手,改变着孩子的形貌——双腿和脚部的肌肉萎缩,手部的小肌肉也慢慢变得无力,小腿和手臂随之渐渐变得纤细,长成像外公那种和高大身形极不匹配的“仙鹤腿”……魔咒潜入孩子的身体,悄无声息地发力,无法预判,更难以掌控。魔咒说:摔倒!你就摔倒了。魔咒说:瘸着腿走路!你便无法平稳地迈步。魔咒命令:放手!你好好端着的饭碗就啪的一下掉地上,碎了。

魔咒其实有一个学名,叫作腓骨肌肉萎缩症,一种家族遗传病,起于基因变异,终身无法治愈。它是可怕的,它又似乎不那么可怕。它是人们俗称的“渐冻症”之一种,但它只累及四肢远端肌肉,不像肌萎缩侧索硬化症会波及躯干和胸腹部的肌肉。后者最终导致呼吸衰竭,前者最可怕的后果是剥夺人行动的能力。

在海川七岁这年的夏天过完不久,魔咒给这个男孩戴上了一顶荆冠。这顶荆条编织的帽子主宰了海川的命运,让他的长大倍加跌跌撞撞,也倍加地迷离扑朔。


四 判若两人的爸爸

1

海川隐约觉得自己病了,却不知道是什么病。除了行动没有以前灵敏,走路姿势变得有些奇怪,他的心性还像从前那样活泼好动。全家四个孩子,就他最爱听外公讲古,也只有他最不怕外公。有一回他调皮,把晾衣竿从二楼扔到了外面的马路上,幸好没有砸到人,外公吓得赶紧拄着拐杖追出去,一边捡了晾衣竿往回走,一边抬起头朝楼上骂:“小流氓,你给我下来!”海川从楼梯口探头,不知天高地厚地张口回:“老流氓,偏不下来!”气得外公扔了晾衣竿,一瘸一拐上楼打算用拐杖揍他屁股。

但这样出格的回嘴,海川只是偶尔为之,他还像从前那样爱陪外公出门,去剧院听京戏,去邮市淘稀罕的邮票。外公走路不需要他搀扶,他自己走路也不像从前那样利索。一老一小的走姿都有些奇怪,走着走着,后面多出了一队“小尾巴”,是面熟的街面上的三五个孩子,有大有小,大的上小学高年级,小的刚上幼儿园。他们跟在外公和海川后面,一边双手击掌,一边有节奏地用沪语唱:“阿跷阿跷,屁股有大小,左边大来右边小,出口转内销。”

外公停下步子,回头瞪一眼。他们便不唱了。再往前走,他们又接着唱,讨厌的顺口溜好像苍蝇撵着祖孙俩,甩也甩不掉。

外公干脆不走了,转过身,举起拐杖,朝他们扔过去。拐杖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掉在了马路牙子边上。“小尾巴”们吐了吐舌头,哇地叫一声,顿时作鸟兽散。

海川追过去,捡起拐杖,走回来交还给外公。外公接过拐杖,对海川一字一顿地说:“记住了,在学校里,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像我一样回敬他们!”

2

海川已经是一年级的小学生。小学校离家不太远,得坐两站公交车。但是,除了上学第一天爸爸送过他,此后,海川都是独自坐公交车上下学。爸爸给他买了张学生月票,挂在脖子上,上了车,朝售票员亮一亮,口里喊一声“月票”就行了。妈妈每天早出晚归,相比之下,海川跟爸爸相处的机会更多。但海川总觉得,自从自己“病”了以后,爸爸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爸爸是中医,擅推拿,业余爱好文艺,这一点,爸爸和外公有共同语言。不过,外公爱好戏曲,爸爸呢,除了传统戏曲,也喜欢西洋音乐,对绘画和文学都有兴趣。在海川眼里,妈妈只关心教学和她的学生,爸爸比妈妈更有趣。爸爸常常下乡行医,每次回来,都会给海川和海天带礼物。什么样的礼物都有,有农民种的桃李瓜果,也有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弹弓、铁皮发条鸭、玩具手枪之类,还有各种各样的书,最多的是连环画,也有厚厚的大部头的书。爸爸把适合两个儿子看的书放在书橱的底层,打开玻璃门就能拿到,另一些书却锁进了底下的柜门里,两个孩子拿不到。

爸爸喜欢一边看书,一边放梅纽因拉奏的小提琴曲,唱机的音量调得低低的。音乐响起,海川便会安静下来,要么陪爸爸看书,要么放下手里的书,盯着电唱机上旋转的黑胶唱片出神。海天却充耳不闻,照旧玩自己的。

爸爸问海川:“想不想学小提琴?”

海川瞪大了眼睛:“可以学吗?”

“当然,我给你找老师。”爸爸说。

爸爸让海川学拉小提琴,全家人都觉得奇怪。

首先反对的是妈妈。“你知道吗,他早晚手指也会出现问题,学小提琴有意义吗?”妈妈对爸爸说。

外婆也说:“你是不了解这个病,这对海川是难上加难。”

无论别人说什么,爸爸都不辩解。在这个家里,爸爸多半是沉默的,他是入赘女婿,爷爷奶奶的家境远不如外公,爸爸住过来,算是高攀。外公是一家之主,妈妈的事业心又强,还有海川的两个舅舅一家住在一起。时间长了,爸爸便觉得,有时候,沉默要比讲话对自己有益。

幸好,外公支持爸爸。听说要让海川学琴,外公特意去二手乐器店买了一把小提琴送给他。

“能拉一天是一天。人早晚要死,不能因为知道有一天要死,就不吃饭了。”外公说。

爸爸找的小提琴老师叫马丽,是交响乐团的演奏员,和丹老师差不多年纪,二十来岁的样子。每个星期天下午,爸爸都陪海川去马丽家学琴。

马丽的家只有一个房间,是老式石库门房子的一间前厢房。第一回见面,马丽坐在床沿上,上上下下打量了海川一番,又让海川伸出双手给她看。她仔细观察了他的手指,对海川爸爸说:“手长得挺好,左手小手指也长。”

开始学小提琴了,海川才明白马丽话里的意思。拉小提琴得用右手运弓,左手按琴弦。完美的小提琴演奏,除了需要右手娴熟准确地控制琴弓,还必须依靠左手手指瞬间把琴弦按到指板上面,速度越快拉出的音质就越清晰自然。在按弦的过程中还必须处理好力度,手指不能僵硬,这样才能拉出流畅的旋律。

马丽让海川站着学琴,两脚稍稍往两边分开,得稳当地支撑身体,身体的重量平均地落在两只脚上。只要有一点点偏离,两只脚就会站不稳。还没开始学拉琴,单是练这个站姿,对海川来说就有不小的难度。

马丽瞅瞅海川的脚。

海川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双脚收了收。他穿着一双和妈妈一样的特制皮鞋,是专门请鞋匠师傅定做的,皮鞋的鞋帮比普通皮鞋的鞋帮要高要瘦,这样可以将脚踝牢牢地固定住,减少身体的重心偏离。即便是夏天,天再热,海川都得穿着这双笨重的皮鞋出门,这样才能让自己走得稳当些。

“能行吗?”马丽问海川。

海川看看爸爸,朝马丽点点头。

学琴除了练站姿,更重要的是练指法、熟记琴谱。从最简单的音学起,笨拙地拉弓,到慢慢学拉一支完整的曲子,就好像翻山越岭一样艰难。

第一次学拉小提琴,海川就喜欢上了。他小心翼翼地运弓、按弦,用心地感受和体会。你听,小提琴的四根弦好像四个性格各异的人,E弦像黄莺啼啭,A弦听起来柔美优雅,D弦大方端庄,G弦仿佛让人走进了幽静的森林,凄美而清幽。

马丽对爸爸说:“海川的悟性很好。”

爸爸听出马丽是在鼓励海川,她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作为一个身体有残缺的孩子,能学成这样很不错了。

除了需要尽力站稳,海川的手指似乎不够灵巧,当大脑发出指令,手指接受讯号常会慢小半拍,或者,会不听话地用不上力。于是,他学琴的过程比别的孩子更加缓慢。好在马丽有耐心,也有信心,她愿意陪着海川一点一点爬山。

无论刮风下雨,爸爸一次不落地带海川去学小提琴。即便感冒发烧了,爸爸都没有通融过。

海川学会拉的第一支完整的曲子是《小星星》。有天吃完晚饭,爸爸让海川给全家表演。海川有点怵,曲子拉得磕磕绊绊,琴弦上流出来的旋律就好像水压不稳的自来水,时大时小,时有时无。拉完了,一鸣嘻嘻笑着说:“像拉锯子!”外婆马上打圆场:“你都不会拉,还嘲笑别人。”虽然其他大人都夸赞了海川,但海川还是明显感觉到爸爸不高兴了。

“以后,每天的练琴时间,从一小时增加到一个半小时。”回到楼上,爸爸面无表情地对海川说。

“他以后又不当小提琴手,有必要吗?”妈妈劝解道。

“有必要。”爸爸头也不抬地回道。

3

不仅仅是练小提琴,很多事情,在爸爸眼里都是“有必要”的。

比如,考试不能错不该错的题,该做好的事就该做好,不能有半点马虎。但是,什么题不该错,什么事该做好,海川心里一本糊涂账,所以,总是一再犯错,然后,总是被爸爸教训。

海川被爸爸收拾的理由花样百出。

他拿着批了九十八分的算术考卷回家,心里还得意扬扬。爸爸一脸和气地接过考卷,朝老师打叉的地方看了一眼,瞬间变了脸,巴掌劈头落在海川的肩膀上。

“说,丢掉的这两分怎么回事!连这么简单的题都会做错,为什么就不能考满分?”爸爸的问题,海川答不上。

海川越来越频繁地闯祸。

崭新的吸水钢笔,没用几回,笔帽就让他给拧得开裂了;穿了条新裤子,没几天就摔跤把裤子磨破了;用松香擦拭小提琴琴弓,没有掌握好手里的力度,居然将弓毛擦断了;吃饭时,自告奋勇去厨房端汤盆,一失手,汤盆掉在地上,大舅妈刚刚炖好的鸡汤洒得满地都是……

海川为自己的错辩解:“我不是故意的……”

爸爸反问:“不是故意的?那到我手上好好的,怎么到你手上就会坏呢?”

爸爸的问题,海川还是答不上来。

每每犯了这类错,海川知道,自己要挨揍了。

爸爸从不当着全家人的面发飙,等大舅舅和小舅舅两家人都回了各自房间,他才让海川乖乖上楼。进了门,爸爸把门和窗仔细关严,打开电唱机,挑了一张施特劳斯《拉德斯基进行曲》的黑胶唱片放进唱盘。唱针与旋转着的唱片纹理轻轻摩擦,铿锵有力的音符像跳跃的烛火一般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爸爸拿过一把竹制量衣尺,让海川趴在床上,拉下裤子,一顿“竹笋烤肉”在充满喜庆气氛的进行曲中上演。

竹尺打屁股,脆生生,火辣辣,海川叫得撕心裂肺,进行曲在为竹尺落下有节奏地伴奏,并将他的惨叫声生生压了下去。妈妈在旁边看着,却从不劝阻,见爸爸打得太猛,才有气无力地说一句:“好啦,差不多啦!”

海天早已溜没了影,跑到底楼外公和外婆那里“避难”。进行曲从门缝飘下楼去,曲声中夹杂着大鼓雄浑的震响,连带着海川的喊叫。外公外婆听见了,仰起头朝楼上拖长声调劝道:“不要打了——再打,小孩会被打坏的!”但爸爸像是没有听见,竹尺还是一下一下落在海川的屁股上。

遭受“竹笋烤肉”的时候,海川便想象天降神兵,他们从窗口驾着祥云飞进来,用盾牌挡住爸爸高举的竹尺。或者,他想象自己瞬间变得威武高大,比爸爸还高,力气比爸爸还大,牢牢握住爸爸的手,让他动弹不得……

但所有这些,只是他的幻想。

五 糖画师傅

1

海川和海天相差三岁,海天也在七岁那年发病。他们在同一所小学,每天都是海川送完海天,才去自己的教室。兄弟俩都免修体育课,这在学校里是个特例。

每到体育课,就是海川的休息课。大家都去操场上跑步了,海川独自坐在教室里,抄写老师布置的作业。他发现自己写字比以前慢了,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变成有些费力的事情。有时候,握着笔的右手写着写着就会手指一松,笔掉在本子上,然后,不得不把笔拾起来,握好,继续写。

爸爸很重视海川写字,在家里,让他每天练字。“字是人的脸面,写一手蟹爬字,会让人看不起。”爸爸说。爸爸能写一手好字,他让海川临庞中华的钢笔字帖,临颜真卿的毛笔字帖。爸爸的话,海川总要听。学校里,老师会夸他的字写得工整,“架子搭得好”,这也是少有的能为他赢来自信的事情之一。

爸爸让海川学习小提琴,自然也有锻炼他手指肌肉的目的,但爸爸不明说。遗传疾病在海川身体的深处埋下种子,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冒出芽来;即便发芽了,也要尽量让它长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其实,渐渐地,海川拉小提琴也不像从前那样自如,无论是按琴弦的左手,还是拉琴弓的右手。有时候,他会觉得手不是自己的了。大脑指挥部想指挥两只手的手指,可它们好像不听管教的调皮鬼,动不动就思想开小差。手指不听话,小提琴也变得不听话,音都拉不准,小提琴就好像一匹野马,故意和他斗气,拉了十来遍,还是走音。海川皱着眉头,脸涨得通红,一跺脚,真想把小提琴扔了。

马丽注意到海川的情绪,安慰他:“不用着急,慢慢练。”

海川点点头,不得不慢下性子,重新用下巴夹起琴托,摆开架势,有板有眼地拉起来。可是拉着拉着,又走音了。

海川气哼哼地放下琴弓,说:“别人是越拉越好,我却是越拉越差。”

马丽笑了,问他:“你不是为了当小提琴家才来学琴的吧?”

海川回答:“当然不是,我就是喜欢。”

“所以嘛,对你来说,学得快一点或者慢一点,都没关系。关键是,你和小提琴在一起,和音乐在一起。”马丽说。

马丽的话其实并不深奥,但常常会让海川如释重负。于是,他再次捡起耐心,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起来。

2

这天放学,海川接了海天便坐车回家,进弄堂口时,见邻居的两个女孩喜气洋洋地迎面走来,她们手里各举着一根奇怪的东西。

“这是啥?”海川停下脚步问她们。

她俩神气地把那两根东西往兄弟俩眼前一晃,说:“糖画!”说着,伸出舌头舔了舔糖画。

原来,是可以吃的糖做的“画”!

海川凑过去看那两根细竹签上撑着的焦糖色的糖画,还真是两幅镂空的画!一个画的是蝴蝶,翅膀上的花纹细致入微,两根触须仿佛在抖动;另一个画的是腾云驾雾的龙,龙角、龙爪、龙身,每一处都画得活灵活现,甚至还细致地画出了每一片龙鳞!两个女孩把糖画举得高高的,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它们看上去玲珑剔透,像是透明的琥珀。这糖做的画,像皮影,又像剪纸,真是了不起。

“你想画什么,他就给你画什么。”其中一个女孩补充道。

“快告诉我们,从哪儿买的?”海天已经迫不及待。

另一个女孩转身,朝弄堂里面一指:“喏!”

海川探头一看,弄堂里的广玉兰树下围了一大圈人。他赶紧领着海天走了过去。

人堆里有老也有少,两个人好不容易矮着身子挤到了前面,见墙根下的小竹椅上坐着一个和爸爸年纪差不多大的伯伯,他穿一件蓝卡其中山装,胸口围着白围兜。面前的矮桌上,一头放一个开着小火的酒精炉子,炉子上的锅子里正在咕嘟咕嘟熬糖液,一头放一块光滑的黑铁板。伯伯拿一圆勺从锅子里舀一勺糖液,将勺子稍稍倾斜,糖液缓缓滴下,随着他右手的移动,铁板上便渐渐显出了一幅画。你要什么,他就用糖液给你画什么,十二生肖啊,花鸟虫鱼啊……只要你想得到的,他都能给你画出来。在伯伯的手下,圆勺里的糖液成了墨汁,成了毛笔,勺子移到哪里,“墨”就流到哪里,线条或粗或细,或疏或密,灵动极了!

看了好一会儿,海川突发奇想问伯伯:“你能画张飞吗?”他最近痴迷《三国演义》,觉得里面的人物数张飞最有性格,他耿直粗犷,勇猛暴躁,却又那么重情重义。

伯伯头也没抬,说:“能啊!”言下之意,小菜一碟。说着,舀了一勺糖液,就势画了起来。勺子在案板上行云流水地移动,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细致地勾勒轮廓,流畅地回旋打转。围观的人凝神屏气,不敢说话,只怕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不消一刻工夫,惟妙惟肖的张飞“画”成了!豹头环眼,霸气的胡须,手握金枪,腰挂酒壶,还挺着一个啤酒肚,和戏剧舞台上那个猛张飞没啥两样!

人们不禁鼓掌喝彩起来。

伯伯拿起根竹签,蘸了点糖液,粘到“画”好的张飞上面。再用尺子,慢慢地将糖画和案板分离,递到了海川手中。

海川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接过糖画张飞,左看看右看看,生怕不小心把它碰坏了。

“我该收摊了。”糖画伯伯看了看西斜的太阳说道。

围观的人渐渐散开,海川和海天却舍不得走,一步三回头地张望。

这时,眼前出现了让兄弟俩目瞪口呆的一幕。糖画伯伯解开胸前的白围兜,两手一撑,让自己站了起来——他居然只有一条腿!他的右腿截至大腿根,裤管在那里随意一团,绾成了一个结,左腿则稳稳当当地站着。他一手撑拐,另一只手麻利地收拾摊子,将炉子、锅子、案板、矮桌、竹椅都装到了停在旁边的一辆黄鱼车上。

他居然要骑黄鱼车!海川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想上前帮忙,但巨大的震惊把他焊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收拾完家什,糖画伯伯一抬屁股,坐上了黄鱼车的坐垫。他吃力地想把黄鱼车“发动”起来,但显然一时难以保持平衡,踩在踏板上的左脚一用力,另一边的拐杖没跟上,黄鱼车龙头就歪了。而两只手,既要把住车龙头,又要撑住拐杖,也着实费力得很。

海川拉了拉海天的袖子,想上去推糖画伯伯一把。不远处的糖画伯伯看出了两个孩子的意图,朝他俩笑笑,摆摆手。他又重复了几遍刚才的动作,很快就获得了平衡,摆正了黄鱼车的龙头。他用完好的左脚有力地踩踏板,右侧以拐杖点地助力,试了好几遍之后,终于成功了!海川和海天无比吃惊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他完好的左脚有节奏地一下一下蹬着匀速转动的踏板,右手则将拐杖高高举起,似表演,又似示威,动作潇洒而流畅,很快便消失在路的拐角了……

海川和海天面面相觑。

海川让海天伸出舌头,舔了口“张飞”,说:“他是怎么做到的?”

海天咂巴着嘴,沉醉在糖画的甜蜜里。他抬起头,一脸迷惑地望着哥哥。

“我说,他是怎么做到的?他画糖画,比画家还生动,他只有一条腿,居然还能骑黄鱼车,可我连骑自行车都不会。”海川感叹道。他是见过画家的,爸爸有一个朋友是国画家,也能三两笔画虾、画鱼、画竹子,但在他眼里,糖画伯伯比那个用毛笔画画的伯伯本事大。

“是的,他用一条腿骑黄鱼车!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天附和道。

兄弟俩急切地想回家,把刚才的见闻说给全家人听。吃晚饭的时候,一大家子都被海川和海天说的糖画师傅吸引了。海川主讲,海天补充,两人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把糖画师傅独腿骑黄鱼车吹嘘得比传说中的“飞毛腿”还神。一鸣和美玲听得一愣一愣。“下回如果他来,我会让他给我画一艘军舰。”一鸣说。“我想让他画我。”美玲说完,自顾自笑起来。她最近变得热衷于照镜子。

海川想,如果下次再见到糖画师傅,会试试骑一下他的黄鱼车。

3

弄堂里,时常有各种手艺人和小贩出没,卖糖炒栗子和叮叮糖的,磨剪子抢菜刀的,弹棉花的,收牙膏壳、鸡胗皮和甲鱼壳的……每每听到吆喝声,海川都会跑出去张望,但他再也没见过糖画师傅。他心里有好些打算,如果再见着糖画师傅,他会一直站在边上看他做糖画,会问他,是从什么时候学会这门手艺的,单腿骑黄鱼车有什么技巧。如果糖画师傅心情好,海川还想问问他,怎么会只有一条腿的,失去一条腿以后,有没有被人嘲笑和欺负,又是怎么熬过来的,遇到那些侮辱自己的人又该怎么办……然后,再问问,他小时候有没有被爸爸打过。也许,海川会向他说说自己的事,不能自如地走路,走路的姿势又那么难看,现在,好像连手指也出了问题……

海川在心里默默地重复这些问题,但那个他觉得能回答问题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糖画师傅去哪儿了呢?当海川坐公交车的时候,他总是探头望向窗外,企盼车子一晃而过时,在某条马路边看见糖画师傅的影子。他应该会骑着黄鱼车,走遍这个城市所有的角落,被无数的孩子簇拥和佩服,也会有别的孩子,像海川设想的那样,向他问东问西。

这个世界上原来有各种各样的人,过着各种各样的生活。海川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还不算最倒霉的那一个,并且,哪怕真的是个倒霉蛋,也有办法让自己变得不那么倒霉吧。


六 外公怎么会死呢

1

其实,传奇的人身边就有,比如外公。

外公靠轮椅代步后便很少出门,海川有了更多的时间听外公讲古。外公年纪大了,讲的那些过去的事情,海川幼年的时候多半听过,比如给新四军捐药捐钱啊,在后方办戏剧杂志啊,用左轮手枪吓退盗贼啊……但每回听都像是新的,因为外公每回都会加一些不一样的细节,有时还会前后矛盾,但这没关系,海川愿意一遍遍地听。外公讲着讲着,会夹杂几句宁波腔的英语。外公的英语是年轻时候自学的,为了跟外国人做生意的需要,他读英文报纸,雇的司机是犹太人……外公说起这些的时候,总会眯起眼睛望向远处,好像去到了遥远的从前。幼年的时候,每当外公陷入回忆,海川只有听的份儿,现在,他是个少年了,他有了很多问题问外公。

他问外公:“你是几岁的时候觉得自己走路不利索的?”

“十九岁。”外公说。

十九岁,已经是个大人了。海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是几岁开始学做生意呢?”

“也是十九岁。”外公说。

“不怕吗?”海川问。

“怕?怕啥?”

“怕别人欺负你。”

“欺负我?要么我欺负别人哦!”

“外公,你小时候知道自己将来会做生意吗?”海川又问。

“不知道。小时候,啥也不想,光知道玩。”外公晃了晃脑袋,“小时候想那么远干吗。”

“外公,要是你被别人冤枉了怎么办?”海川想到心里过不去的结。

“冤枉?”外公说,“不用解释,时间会证明一切的。”

海川把一个个问题抛出去,就好像对着门板发球。每个球都被直愣愣地顶回来,不回避,也不迂回,好像天大的问题到了外公那里,都会顺理成章地得到解决。

和外公在一起,海川觉得气很顺,不需要拐弯抹角,用外公的话说是“直个隆通到底”“爽气”。外公一辈子活得爽气,就连生病,也生得“爽气”。

2

这一年春天的某个下午,外公忽然在家里昏了过去。

外公中午刚和他的京剧票友咪了点绍兴花雕酒,吃了一只清蒸童子鸡、一盘香椿炒蛋,高高兴兴地聊了两个钟头,还坐着轮椅亲自把老朋友送到了公交车站。回来后,便想上床打个盹,十分钟后,外婆从厨房出来,却见外公晕倒在了床边。

外公在医院的抢救室里醒过来,看见外婆抹眼泪,第一句话是:“我还没死呢,哭啥!”他在医院里躺了十来天,日渐衰弱,一点没有好转的迹象。海川每天下午放学都去医院探望外公,每次去,外公都在打点滴。他有时睡着,有时醒着。醒着的时候,目光灼灼,就像他健康时一样;若是睡着,海川便觉得外公像是个陌生人。外公睡着的时候和醒着的时候很不一样,他躺在那里,朝向一侧,脸上松弛的皮肤垮塌着,嘴巴瘪瘪的,眼睛凹陷进去,脸色苍白如纸。海川见着他,会吓一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一探外公的鼻息,他的手指感觉到外公的呼吸,缓缓的、弱弱的。海川又将手指移到自己的鼻尖,感觉自己的呼吸是热热的、有力的、急促的。他垂下了手,忧虑地望着外公。

外公睁开了眼睛,看见床边的海川,眼里又有了光。醒来的外公似乎恢复了平常的模样,是海川熟悉的那个外公。他抬了抬手,轻声对海川说:“我要上厕所。”

妈妈和外婆在旁边听见了,从床底下拿出白色的搪瓷扁马桶。

外公朝她俩摇摇头,说:“不,我要坐轮椅去厕所。”说着,吃力地掀开被子,想从床上坐起来,但他细瘦的双手和双脚都柔弱无力,整个人也很虚弱。妈妈和外婆对视了一眼,坐到床边,合力抱起外公,妈妈用身体撑住外公的上半身,外婆蹲下身子,将外公的双腿吃力地移下床。海川在旁边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扶外公的身体还是该移动他的双脚。三个人手忙脚乱了一会儿,可是,外公还没有坐到轮椅上,轮椅的轮子却打滑了。外公顺着床沿滑到了地上,脑袋磕在了床角,一缕鲜血顺着他的额角淌下来。

外公低低地呻吟着,脑袋和肩膀不住地颤抖,一股液体从他身子底下淌了出来……

“真的不中用了……”外公悲哀地叹息着。

——这是海川最后一次见到醒着的外公。

外公去世后,海川曾经听见过大人们的一次争吵,不知道是大舅舅还是小舅舅,怪罪外婆和妈妈不该同意外公起身去上厕所,因为如果不是那次摔倒,外公不会走得那么快。妈妈哭着说:“你们只知道怪罪我,那个时候你们两个大男人在哪里呢?你俩好手好脚,我连走路都走不稳!”

听妈妈这么说,大舅舅和小舅舅都不吭声了。外婆不说话,在旁边哽咽。爸爸也不说话,一直闷着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妈妈又哭了,悲伤和委屈交织在一起。

那些日子,海川觉得像做梦。他不相信外公再也不会回来了。那个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外公,让小舅舅做错了事吓得下跪的外公,那个无所不能的外公,真的消失了吗?

外公去世的第一时间,全家人都赶到了医院,围在外公的病床旁。医生把外公身上的各种管子和氧气面罩取下来,然后,由外婆、大舅舅和小舅舅给外公擦拭身体、更换寿衣。妈妈手脚都无力,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她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海川和海天的视线,但海川还是透过大人们身体的缝隙,看见了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外公。因为外公的身体被扶起,突然从口中吐出了一摊鲜血,染红了雪白的床单。看到那抹鲜血,海川终于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海天也跟着哭起来,所有人都哭了。海川哭得撕心裂肺,不能自已,一个声音告诉他:从此,他没有外公了!那个绘声绘色给他讲故事的人不在了!那个霸道又调皮的外公不在了!

可是,外公怎么会死呢?那么强大的外公,他怎么会死呢?海川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

3

外公不在了,这栋四层洋楼似乎空掉了一大半。家里的四个孩子有时会像以前那样咚咚咚踩着木楼梯跑上跑下,但忽然地,又会想起什么似的,把脚步放轻。

海川还是习惯性地常常去一楼外公外婆的屋子,走到那里,要么看见外婆坐在红木椅上发呆,要么就是在翻箱倒柜地整理东西。外公经常坐的藤椅空掉了,那只织锦缎做的靠垫软塌塌地掉在地板上。海川走过去,将它拾起来,放回藤椅上。抬起头,看见了墙上外公的遗像。照片里的外公穿中山装,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眉眼弯弯,表情和蔼,好像随时都会走下来,像过去那样跟海川讲话。外婆回过头,见海川看着外公的遗像发呆,便说:“来,陪外婆说说话。”

外婆捧出糖盒,里面装着大白兔奶糖和话梅糖,还有苔条饼和萨其马。海川一边吃点心一边听外婆讲外公,讲他年轻时候是怎样风光神气。

“你外公啊,主意大,脾气犟,自尊心又强。你倒是有点像你外公,怪不得他喜欢你。”外婆说。

“你妈妈也像你外公,要强,不服输,干什么都求最好。”外婆又说。

“那年,你妈妈和你外公一个选上了人大代表,一个选上了政协委员。两个人开会时候遇上了,还坐在前后排,可两个人居然装作不认识,一本正经地开会,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说着说着,外婆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看看墙上外公的照片,说,“你外公不喜欢我们哭哭啼啼。”可是这话一出口,先前笑着的外婆却抹起了眼泪。

海川默默地把没吃完的苔条饼用手绢包好,放进衣服的口袋里。他吃不下去了。

回到四楼,海川关上门,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捧出厚厚的集邮册,翻开——里面插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邮票,有中国邮票,也有外国邮票;有普通邮票,也有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有人物的、风景的、生肖的、花鸟虫鱼的,还有世界各地的古迹、体育、舞蹈、风俗和绘画。最让海川骄傲的,是他拥有全套的《西游记》邮票。去集邮公司买邮票,是外公和海川共同的节日。那时,外公还没有坐轮椅,他领着海川,拎着他的“司的克”,坐公交车去集邮公司。公交车很挤,但车上的人看见走路不稳的外公会给他让座,外公道了谢,把海川揽过来,让他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集邮公司离家不远,没几站路就到了。在海川眼里,集邮公司真是气派,迎面左右两扇玻璃门,门口有两根大理石柱子,大门两侧是宽阔的展览橱窗,里面展示着五花八门的新邮、邮刊和各种集邮用品。进到里面,水磨石地面亮得照得见人影,环绕大厅的三面橱窗里展示着各种邮票,另一面是柜台,营业员在里面分拣顾客需要的邮票。顾客先在柜台上取一张小纸片,浏览了橱窗之后,把想要买的邮票编号写在小纸片上,再去排队,将小纸片交给营业员,营业员再按照编号从背后一层层的小抽屉里取出顾客需要的邮票,装进小纸袋,一份份排好,等顾客交钱后,交到他们手里。

这一切虽然烦琐,外公和海川却做得有条不紊。他们排在队伍里,从来都是耐心地等待,不急不躁的,买到喜欢的邮票,就好像捧回了价值连城的宝贝。

外公是个集邮专家,海川跟着外公一起见识了各种各样的邮票,也了解到不少集邮知识。外公说的一句话,海川一直记得:“外公行动不便,可以从邮票上了解世界的精彩。”

现在,外公不在了,集邮册还在。翻开集邮册,外公的脸庞便映现出来,海川觉得,刚才心里的悲伤好像淡去了一点点。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4年06期。小说单行本即将由新蕾出版社出版)


反对 0举报 0 收藏 0 打赏 0
网站首页  |  最新活动大全  |  关于我们  |  联系方式  |  使用协议  |  版权隐私  |  网站地图  |  排名推广  |  广告服务  |  积分换礼  |  RSS订阅  |  违规举报  |  鲁ICP备19059357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