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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击 4回复 0 原帖 2024-06-27 10:49楼主

张执浩:山高水长

张执浩,1965年生,湖北荆门人。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武汉文学院院长。主要作品有诗集《苦于赞美》《宽阔》《高原上的野花》等。曾获鲁迅文学奖等奖项。


婴儿的词汇

我女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

她外婆常常抱着她去看

贴在房门上的杨柳青——

一个胖男孩骑在

一条胖鲤鱼身上——

多么喜庆的日子。我听见

我的岳母用喜庆的语调

对我女儿反复念叨:

“小哥哥骑大鱼儿……”

渐渐地,念叨变成了歌谣

有时候我放下手中的活计

走过去观察女儿的反应

有时候我听见一串清亮的

笑声像香溪河水蹦跳着

滚过了古老的香溪



落在肩头上的雨

落在肩头上的雨

每一滴都有重量吧

父亲挑着一担绿豆

从屋外进来

只说了一句话:

“又下雨了。”

我推开板凳上的作业本

抬头看看天井,又看看

正准备把绿豆倒进簸箕里的父亲

乌云在屋顶上翻卷

绿豆在屋里噼啪作响

倒完绿豆的父亲

转身坐在板凳上

用指头弹了弹他肩头上的

雨点儿,其中一滴

弹进了我的眼眶



在清江峡谷

每次看到一个人

独自走在高高的

山坡上

我就忍不住

想大声喊:“喂——”

但每一次,话到嘴边

又滚落胸腔

山路弯弯。一个人

埋头走在半山腰上

不疾不徐好像不属于人类

看样子他此行的目的

只是为了将佝偻的身体

送上山顶。我一次次

强忍住喊他的愿望

我们中间隔着沟壑和草木

如果我真能喊出声来

这面山谷或许就能盛下

我内心深处的山高水长



一首诗的初衷

倘若你能看懂那个婴儿

吃奶的表情,他紧握粉拳

蹬踢着莲藕腿,一只眼睛

眯着,另外一只圆睁

充满了对爱抚的戒备

倘若你能理解这位母亲

脸上的疲惫和内心的柔情

她侧身喂奶的样子像圣母

只有在记忆里才会清晰

至今你还记得她

云絮状的容貌

一棵夏日的苦楝树下

树叶细碎,楝果密实

他们衣衫不整,坐在

一块巨大的倾斜的磨盘上

蝉鸣声压弯了身后的竹林

风吹稻浪——倘若你能够

回到那个夏天,就理解了

我写这首诗的初衷:什么人

会在一首诗结束的地方哭



去墓地谈恋爱

我没有这样的经历。但是

有个朋友给我讲述过

这样一个故事——

那年他去石门峰给亲人扫墓

在别人的墓碑上看见了

他自己的名字。因此他

特别留意了一下那堆灰头土脸的

扫墓人,其中一位女子后来

就成了他的现任妻子——

死亡促成了这桩婚姻,证婚人

是一炷香。谁能想到呢?

后来他们常常驱车去那片墓地

后备箱里还会带上帐篷和餐具盒

“空气清新,食欲大振……”

他妻子每隔一段时间就请洗碑师

将他那死去的名字重新描金

看上去,这样的爱

如旧雨新枝,而他们

就在这婆娑的枝下

铺好了桌布和床单

等候漫天繁星从死亡的

寂静中庄重地升起



庭院深深

又梦见了那座庭院。如果

不是父亲让我去拴大门

也许我就不会意识到

那是小时候,我只有

门闩那么高,常常

需要在关上大门之后

再用后背去抵紧门板

当我回过身来看见

堂屋正中,八仙桌上的

那盏安详的油灯,以及

坐在灯光里吃完饭的家人

没有疾病、衰老和死亡

除了天井上的星空

没有什么值得觊觎

从门闩“咔哒”一响

那一刻开始



人民币上的风景

我岳父生前最大的遗憾

就是没能看够

人民币上的风景,那些

美好、庄严、神圣的地方

他用双手摩挲了一辈子

想象了一辈子

在整理相册时我们发现

他早年曾经去巫峡看过落日

他中年曾站立在长江大桥下

他晚年有一张与人民大会堂的合影

泰山、壶口瀑布、八达岭、桂林山水……

他都知道,但他都没去过

他在垂危之际再三叮嘱

他的女儿们要代他缴纳党费

我怀疑那可能是他

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唯一意识

因为我妻子后来告诉我

当她们对他说党费已经上缴时

我岳父僵硬的手指动弹过几次



最后的哭声

在棺材板被钉上之前

人们围着棺材在哭泣

只有从外地匆匆赶回来的我

哭不出声来。趴在

棺材边,一遍遍端详

熟睡的母亲,她从来不曾

这么干净轻盈。她的双手

终于洗净了,平放在胸前

手里还握着我送给她的

那把梳子,断了一根齿的

桃木梳子上没有一根发丝

他们在她脸上盖了一张黄纸

不让我揭,告诉我她很平静

我哭不出声来是因为我

还能感觉到“妈妈”的存在

但在棺材被钉上了棺盖之后

这种感觉就随之消逝了

我在钉棺人用力的敲打声中

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而先前哭泣的人都变得异常安静

辽阔的山水间只有我的

号啕声,和钉钉声



那些夜晚的声音

埋在糠壳里的鸡蛋

不会自动孵出小鸡——

这点常识

我居然要用很多年去了解

我父母从来不会告诉我这些

他们只是在孩子们都躺下

家畜们都安静下来以后

才会逐一吹熄屋内所有的灯火

只保留饭桌上的那一盏煤油灯

他们在灯光下小声交谈

商量着用鸡蛋换钱的事

我迷迷糊糊,听到争吵声

伴随着一阵阵窸窣:先是

竹椅松弛后的吱呀

然后是脚步声,之后是

坛盖被掀开的声音

最后是手掌伸进坛子摩挲糠壳的

吱吱声——小心,轻柔

仿佛是生活触底之后的叹息

因为早有预料,因此

平静如睡眠一般



看银杏的好天气

在歙县,一座徽式建筑的

庭院内,一棵巨大的银杏

支撑着整座院子的穹顶

天地金黄,浑圆如洞窟

你很难想象一棵树

是怎样长成这种样子的——

树上的十万片叶子与树下的

十万片叶子叠加在一起

而树身露出的部分恍若打坐高僧

更为离奇的是,高出屋脊的

树冠丝毫看不出落叶留下的空虚

那天阳光很好,银杏叶

折射的光在庭院里荡漾

叶片闪烁如苦海之鱼鳞

一阵风吹过,泛起一阵波纹

风也不知道离开了这里后

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到这里



你们想要韵脚而我没有

不知道接下来我会写出什么

笔下的生活没有

你们想要的韵脚

但是它将替我去生活

起床的时候到了

睡觉的时间到了

此间有一段不知所措的空白

我还没有想好去哪儿度过

大成路菜场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喜欢那种嘈杂又有序的地方

莲藕带泥,青菜滴水

一个长相酷似我兄长的男人

摊位上堆放着新鲜的花生

我剥开一颗尝了尝,然后

买了一大袋回来继续剥

继续剥,剥到最后一颗

才有你们想要的: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林中假寐

落叶铺满了林中空地

睡意来袭。这是我

无比珍爱的秋日

我在爱过后变得松弛

身体缓缓下坠如叶片

在空中飞旋,降落

在更多的落叶中间

阳光从林梢射下来

检索我体内所剩无几的爱

闭上眼睛,我几乎能够

看清爱的经脉呈扇形

如河流冲击后的滩涂

接受了退潮后的大海



树的运动

窗前,这棵樟树

是十六年前移植到这里的

它一直就这样体面地站着

让我看它樟树的形貌

每一次我走到窗前

都会有不同的感受

哪怕只是树杈间又飞来了一只

不知名的鸟,或多了一截儿

下垂的枝梢。树的运动

在树的内部,不是风

而是某种意愿促使它

向各个方向去摸索

向左是另外一棵樟树

向右仍旧是一棵樟树

而当它向上的时候

虚空里有一种压迫感

但树梢的叶子从来都是

最后掉落的叶子甚至

从来都不凋落,它只更新



墓 草

墓草拔了又长像某种

暗示。我提醒我兄弟

在我不能尽孝的日子

他要多去母亲的长眠之地

替我清理坟头上的杂草

说得轻巧,但哪一次

不是在草没过膝之后

我们才回到这里?我们

绕着坟堆,趴在坟头上

默默地拔扯着各种杂草

用镰刀砍去周围新生的

桑树和构树,还有荆棘

我们沉默着,团结

在母亲的坟地像她还活着时

带领年幼的兄弟俩

在田间锄草,无休无止



东湖上空的月亮

月亮是一种由抒情到

叙事的艺术:始于“啊”

止于“哦”,或“唉”

今夜她在东湖上空

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合——

明月秋风,故我今我

无所不在又无所适从

——我沿旧堤走上新路

身旁是水杉、垂柳和残荷

又沿新路走回旧堤

身旁是残荷、垂柳和水杉

四十年光景织就的迷途

我乐在其中,并不关心

此生所犯下的错误



试 笔

笔盒太精致了。里面

躺着一支沉睡的

铱金笔。黑色的

笔身,笔尖是发亮的

钢合金,笔端点铱

似乎可以点石成金

取下笔帽时我感到了

某种无形的压力,因为

这些年来我依赖电脑写作

平时都用中性笔写字

拧开笔管,像当年那样

将笔尖探入墨水瓶

让它在黑暗中觉醒

深呼吸。镇定。再呼吸

那一刻我脑海里浮现过

当年——你也曾送我

一支钢笔,希望我用它

给你写信,最好是诗——

那是最好的年纪,我从不

害怕白纸,也不用担心

词不达意。不像现在

我需要从打印机的机身里

慎重地抽出一张 A4 纸

平摊在桌面上,仿佛你

就在一旁,看我如何

将“亲爱的”三个字写出来

一笔一画都带着岁月的痕迹

不刻意,不挽留,不放弃



江边柳

拿柳条抒情的人都是年轻人

我已经老了,过了披头

散发的年纪。每日黄昏

步行至江畔望一望

依旧浩荡的江水:浑浊中

隐含着清醒的意志

风来我摆,风止我息

我已经能够确信

这些江边柳如此繁茂

只是为我而生,为了

提醒我不要顾影自怜

夕阳西下但光芒

还有八千里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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