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像闪电一样令人目眩。谎言,像美丽的落日余晖,让人感动。
——加缪
《悲剧的诞生》一书是尼采早期的著作,也是一部半学术性半创作性的著作。说它是学术性的,因为它是尼采研究古典语文学的成果,说它是创作性的,因为它虽以希腊三大悲剧诗人的作品和希腊宗教神话历史做依据,却有尼采自己独到的见解,甚至以希腊悲剧精神的盛衰来解释希腊文化现象,一反传统学人对苏格拉底的尊重而把他看作堕落的哲学家,把他看作使西方文化缺乏生命力量的罪魁祸首。
希腊民族原是一个悲观厌世的民族。森林之神西勒诺斯的话可以充分表现出这一点。当米达斯王在林间追到西勒诺斯时,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人间最好的东西是什么?西勒诺斯最先不回答,后来经不起米达斯王的一再催促,他才叹息着说:
啊!可怜的朝生暮死的人类,命运的不幸产儿,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我说出那些你们最好不要听的话呢?对你们来说,最好的事情是永远达不到的:根本不要出生,不要存在,要归于无物;而次好的事则是早点去死。
西勒诺斯这些智慧的话以及普罗米修斯和俄狄浦斯的悲惨命运,处处表现着希腊人对生命的悲叹。但是什么力量使希腊人从悲观厌世的民族一变而成为充满活力的乐观民族呢?
这个力量是希腊悲剧所带来的悲剧精神。
希腊悲剧如何产生的呢?悲剧精神是什么呢?悲剧感是什么呢?
这就是尼采在本书中所要探讨的问题。
希腊悲剧来自希腊的两种自然的艺术倾向,即阿波罗精神和狄俄尼索斯精神。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代表一种静穆的美,冷静理智地来观察世界的一种精神。狄俄尼索斯是酒神,代表生命的活力。在艺术上说,前者代表一切造型艺术,而后者代表一切非造型艺术。希腊悲剧就是由这两种艺术倾向形成的。当初两种倾向各自发展,后来才结合在一起,于是,希腊悲剧便诞生了。
希腊悲剧是阿波罗精神和狄俄尼索斯精神的结合,所以它是美与力的综合,阿波罗的梦幻世界与狄俄尼索斯的醉狂世界,如今达到最高的合一,使它既有梦幻式的美,又有醉狂式的力,于是希腊悲剧就产生了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希腊人就是借着这种悲剧的净化力量,美化世界、美化人生,从悲观主义里面跳出来,重新肯定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原始的狄俄尼索斯精神,纯粹代表一股生命的过剩力量,在希腊原始宗教仪典中所表现的醉狂现象,就是这种原始力量的具体化,它不受任何限制,所以它变为放纵,变为毫无节制的纵欲,而纵欲的结果是痛苦。古代宗教祭祀以后的狂欢,就是这种纵欲的表现。直到阿波罗的梦幻给狄俄尼索斯醉狂力量赋予美的形相以后,狄俄尼索斯的醉狂力量才获得节制。从此,阿波罗情态给狄俄尼索斯情态赋予美的形相,而狄俄尼索斯情态则给阿波罗情态赋予生命力。两者相辅相成,最后达到合一境界,产生使希腊挣脱悲剧主义,达到重新肯定生命的悲剧精神。
这里,我们发现由过剩生命力所产生的痛苦现象,而由这种痛苦所产生的悲观主义,是一种具有积极力量的悲观主义,它会产生积极效果。尼采常说,乐观主义的人是浅薄的人,但经由悲观主义而产生的乐观主义者,则是体验过人生忧患以后重新肯定人生的人。一个有深度的人,当他最初接触人生世界时,一定会发现这个世界是一个痛苦的世界,一定对人生、世界产生悲观的看法,如果他沉沦在悲观主义里面,他就会颓废。如果他不沉沦在悲观主义里面而能跳出来的话,他就会重新肯定人生世界,对人生世界充满乐观的希望,这个时候的乐观主义,不再是浅薄的乐观主义,而是富于创造力的乐观主义。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中国先贤所说的话,无非是表示这个意思。
无论是一个人或一个民族,如果缺乏悲剧精神或悲剧感,这个人或这个民族就会颓废没落。20世纪是一个普遍缺乏悲剧感的时代,这个时代的堕落并不稀奇。但为什么会普遍缺乏悲剧感呢?这是有其历史的原因。这就是尼采斥骂苏格拉底的原因所在。
希腊哲学到苏格拉底时有一大转变,苏格拉底强调知识,也就是强调阿波罗精神中冷静理智地观察世界这一点。因此,尼采认为从苏格拉底以后,希腊悲剧的精神丧失了,因为悲剧精神中的狄俄尼索斯精神被苏格拉底理智的手扼杀了。剩下来的只有阿波罗的冷静理智。此后,西方文化就走向纯粹知性主义的道路,由于缺乏狄俄尼索斯的生命力,西方文化便显得没有血色了。在纯粹知性主义文化之下,科学发达了,科学的发达带来工艺的进步,工艺的进步,造成了今天的机械文明,生活在机械文明之下的现代人,崇尚功利主义,一切都讲求现实近利,缺乏人生理想,追求物质享乐,却缺乏一种面对忧患而创造人生的精神。
如果长此下去,这个世界将会失去它的生机。所以我们觉得20世纪最需要的是重新激发一种悲剧感。尼采这部《悲剧的诞生》,如果纯粹从历史的眼光去看,也就是说如果纯粹从事实的立场去看,它有很多缺点,因为许多地方与希腊古代事实并不完全相符,可是,如果从它强调悲剧精神的观点上看,它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时代病,可以说是一服最好的药剂。
译者于1969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