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香港,查良镛没有想到以后的人生将在这里展开,在这座陌生的城市结婚、生儿育女、写小说、办报纸,建立家庭和事业。当时他最明显的感觉是天气炎热,以及一句也不懂的广东话。他说话带着浓厚的江浙口音,“你跟他们讲不一样的话,他们就会觉得你不一样。这欺生的现象在动物界里都存在,不要紧的,以后就好了”。他与倪匡、王世瑜、董千里等之间都用江浙口音的上海话交谈。虽然他学会了广东话,还是有口音,有人说他说广东话像说外文。1975年沈西城第一次在座谈会上见到他,“那是我听过的广东话中,最最蹩脚的一种”,“金庸的广东话,一定要仔细听,才能听得懂,否则还以为他在讲英文呢”!
一次金庸接受电视访问,用广东话回答主持人的问题,电视台播出时同时打出中文字幕,他看了很奇怪,问员工:“我讲的广东话,你们听不懂吗?”,大家都嘻嘻哈哈笑起来。欧阳碧问他,广东话、上海话和普通话,除了上海话,更喜欢说哪一种?他爽快地回答:“当然是普通话了。”他的两任妻子都是说广东话的,所以他的“家庭语言”是广东话。
一、“住下来了,不想走了”
数十年来,金庸已融入香港社会,他的事业也与香港血肉相关。1959年《明报》初创,他就有意办成一份“粤港报纸”,他的早期社评或新闻标题常会夹杂广东话,宣传广告语也常用一些广东话。他很重视香港新闻,读者信箱、生活栏目及马经版也是为港人而设。他有意学《成报》的定位,希望以香港为家,为港人服务,没有“客居”香港的心态,与沈宝新始终将香港看作客居地的心态不大一样。1959年12月16日,他在《至要生意兴隆通四海》社评中说,“本报是在香港办的报纸,是给香港的中国人看的报纸,因此社评的论点,自始至终帮助香港人说话”。《明报》坚持以香港为本位,直到80年代,90%以上的读者是香港人,美洲版读者大多数也是香港移民。
1963年,有人向联合国请愿,认为香港人没有公民权,要求香港自治。3月6日金庸在社评《香港自治,无益有害》中指出:“在现在的情况下,香港人享有充分的人身自由、言论自由,人权得到充分的保障,人人在法律面前平等,政府的行政效率很高。我们以为这一切已经足够。香港如果目前实行自治,益处极少而害处甚多。”几天后(3月10日),他在社评《香港人的精神和品质》中说:“在香港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的时候,我们从来不唉声叹气,总是希望住在这个小岛上的人民经常乐观,经常勤奋。像古希腊时代的雅典,中世纪的威尼斯,香港虽小,也尽可成为举世闻名的工商业都市,以至成为一个文化艺术的都市。”
1966年9月18日,金庸发表社评《香港人的平均收入》,国际调查协会年初对东京、马尼拉、香港、台北、曼谷、新加坡、首尔居民的经济生活调查研究报告显示,香港平均每年每人收入395美金,居亚洲第三,远东第二。香港蕞尔小岛,绝无自然资源,能有此成绩,亦足自豪(1971年12月30日,他又发过一篇社评《本港工资亚洲第二》)。
1967年3月9日,金庸在社评《中共和香港现状》中说,虽无法统计,但相信目前住在香港的人,绝大部分希望本港目前的局面不变。内地1965年在香港通过贸易赚到的外汇达三亿四千九百万美元,而全部外贸盈余只有四亿美元,香港保持现状对内地有利。
此时金庸已在香港生活了近二十年,早已以香港为安身立命之地。“五月风暴”前夕,他在4月9日的社评《香港人要求安定》似乎呼吸到了不安的空气:
香港是中国人的社会,中国人在这里居住,说中国话,吃中国饭,没有身在异乡之苦……极大多数香港居民还是选择留在这小小四百方里的土地之上。
对于我们香港人,最最迫切需要的,无过于一个安定的环境,任何动荡都对香港不利。
5月10日,风暴初起,金庸发表社评《住下来了,不想走了!》:“就绝大多数香港人来说,除了一部分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外,所以到这里来,决不是为了什么革命目标。……但我们终于还是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住了下来,不愿走了。香港尽管有它一千种不好,一万种不是,但在目前的情况下,大多数居民总是希望像现在这样住下去,居未必很安,业也未必很乐,但比较起来,还是喜欢这样。”
“住下来了,不想走了!”正是他的想法。
从5月18日起,金庸发表《中共是否即要收回香港》等一系列社评,判断中共在目前并不想收回香港,“在目前的情况下,香港对中共有许多利用价值”,从外汇、科技资料、统战工作等多方面来看,不收回香港的好处大得多。在5月19日的社评《英国的香港政策》中,他分析英国对香港的态度:“你来,我走,你不来,我在这里。打仗,不打!叩头,不叩!……中共并不坚持即要收回,英国也不会坚持死守。”金庸深知,对中、英面临的各种重大问题相比,香港问题实在不重要,“然而对于我们住在香港,别无其他地方可去的香港人,这却是个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他在20日发表的《每个香港人的责任》中指出,香港必须保持经济上的繁荣,必须保持安定,维持法律和秩序,即使有任何意见冲突,也要尽量避免使用暴力。5月22日,金庸在《命运相同,同舟共济》中说,香港的命运面临二十二年来最大的难关,这是住在香港的人自己制造出来的。他相信左派人士也是需要和平安定的,与香港大多数人一样,大家都不希望这条船沉了。5月23日,他在社评《香港居民在恳求》中说:“全世界的眼光在注视我们,看我们香港这四百万人是以自己的愚蠢来毁灭了自己,还是以政治家的手腕和风度来安渡难关。”
5月25日,金庸发表社评《十二天来的噩梦》。5月22日宣布宵禁,千千万万人脸上没有半点笑容,一片大难将至的光景。到了晚上,长街上无车无人,一片死寂,如同经过原子弹轰炸。5月26日他的《岂有他哉?避水火也!》说得更明白,人们到香港来,“岂有他哉?避水火也”!
新年伊始,金庸在社评《1968年元旦展望》中说:“逃到了世界各地的有钱人,其中至少有半数要回来,大叹:‘走遍全世界,还是香港好。’”他们到底喜欢香港什么?
1971年5月4日的社评《香港人的生活方式》或许作出了回答:“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主要还不是思想上、政治上、经济上,而是在生活方式上。”在不同制度下生活,不论在家庭、求学、选择职业、交友、恋爱、婚姻、居住、行动、言论哪一方面,都有重大不同。“香港是殖民地,没有充分的政治权利,决不能说这里有健全的民主制度。但整个说来,我们在个人生活上所过的,是一种民主自由的生活方式,人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享有充分的个人权利和个人自由。基本上说来,我们生活在一个自由社会之中。”
香港最宝贵的就是自由。无论评论还是新闻报道、副刊,《明报》完全站在香港普通人的立场。金庸爱香港这个自由港,1963年10月16日即在社评《自由乃民主之母》中指出,香港没有民选的议会,完全谈不上民主,“但一般人民享有充分自由,于是整个社会繁荣而安定”。
1964年10月5日,金庸在社评《我们歌颂“民主”与“自由”》中说:
“民主”和“自由”这个字眼很是空洞,但实在是包含着极宝贵、极可爱的意义。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什么值得为之牺牲一切,包括牺牲自己的生命的东西,那便是“自由”。“不自由,毋宁死”,那是一句老话,但你越想会越加体会到这六个字所代表的种种宝贵事物。
1967年6月9日“五月风暴”期间,金庸在社评中说,他毫不否认香港政府的缺点,公务人员、警察工作上的缺点,“然而在香港,我们有自由”。1969年7月29日,他的《香港无宝,自由即宝》社评说得很清楚:
我们大家之所以喜欢住在香港,相信主要的理由,便是由于这里的的确确是个自由之地。因为自由是如此宝贵,所以任何使自由受到限制的决定或措施,都应极为郑重地加以考虑。
本港最宝贵的东西,不是工业,不是美丽的风景,不是繁盛的商业,而是充分保障个人权利和自由的制度。
1971年4月17日,他在《一求安定,二求自由》社评中说,“‘二战’结束以来,我们享受到令人十分满意的安定和自由。中间虽然也遭遇过危机,有过动荡的岁月,但我们的安定和自由并没有受到基本上的重大损害”。11月27日,“香港节”开始了,他在《是鲜花,是爱,是温情!》社评中说,香港人在东南亚各地代表着“现代化”“有办法”“企业精神”“勤奋富裕”,他关心的是这城市目前的面貌是不是能长期地保持下去,事实上是谁也不知道。“但我们热诚地爱这个城市,希望它一天比一天繁荣。或许因为它的前途不稳定,我们为它担心,那只有更加爱它。”
二、《香港的前途》
1971年10月29日,金庸在《静以观变,不必忧虑》社评中表示,台北失去联合国席位后,香港股市大幅度下跌,显示人心动荡,他对这个政局的演变不表示乐观。但他预测,“五年内不会有任何变动,十年之内即使有变,也是逐渐地缓缓变化,不至于发生令人措手不及、无法适应的情况。长期来说,谁都无法预料,也不必预料”。11月22日,他在《北京无意改变香港现状》社评中说,“中共对香港的态度,主要取决于香港对于中共的利用价值,而绝非决定于中英关系的好恶”。他在12月11日的社评《香港的战略地位》中分析,北京要取台湾,目前是“不能也,非不为也”,至于取香港,则是“不为也,非不能也”。取香港不仅是经济上的巨大损失,香港当时还是北京的一个安全通道,使它永远不会遭受封锁。一取香港,不过多了一个上海、天津,原来特殊的战略意义便立刻消失了。
新界的租借到1997年6月底期满,届时中国政府依约收回还是另有安排,对香港的前途有决定性的影响。香港人对这个重要问题越来越关心。金庸主编的《明报月刊》1980年2月号访问了香港最主要的五个工商界团体负责人,以及长期研究香港问题的夏斯理教授,这些访问虽不能提供明确答案,但大致有一个结论:越早有明确答案,对香港及中国的经济展望越有利,悬而不决地拖延下去,会产生不良影响。有人指出,最迟应该在1982年解决,以后中、英的会谈果然是在1982年9月开始。
1980年2月2日,他在社评《一九九七?一九八二?》中说:
香港是永远会存在的,就算政治地位有了根本改变,这里大多数居民当然也会生活下去,而且也不一定生活得不好,所谓香港的前途,只是指香港目前的政治、经济、社会制度的前途。香港永远会有前途,目前的制度却不一定。
1981年2月19日,中、英就香港回归进行试探性接触,金庸发表社评《必须使三方面都充分满意》,一切安排不能影响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社会主义革命政权的体面,不能稍有损害中国的荣誉和民族尊严;不能违反英国重视法治、自由、人权的原则,不至成为英国的负担;不改变香港政治、社会与经济现状,香港各界人民的生活有长期性的健康发展。
次日,他发表社评《关于香港未来的一个建议》,建议中英两国经磋商研究,订立一个有关香港的条约或协议,或由两国外长发表联合公报。内容主要为三点:一、香港是中国的领土;二、香港现状不变;三、中国如决定收回香港,应在十五年之前通知英国。
这可以看作是他对香港前途的一个重要预测,他的看法与1982年9月24日邓小平会见撒切尔夫人时阐述的观点极其接近。北京正式通知英国,决定收回香港主权和治权,距离1997年7月1日恰好提前了十五年。金庸说:
预测香港的前途并不太难,因为主要的根据是中国领导当局的决策,而决策的内容与各种因素并无机密,基本上是可以了解的。
中国对于香港的政策,可以说是“现状不变,长期利用”八个字,再加上八字:“民族大义,利于国家。”香港现状的维持下去可以加以充分利用。
撒切尔夫人赴京前经过香港,由港督麦理浩安排,单独会见金庸四十五分钟,就香港谈判问题征求他的意见。不久前,6月9日他刚获得英国女王授予的英帝国军官勋章,即OBE勋章。
金庸以极大的热情投入这场影响香港未来的讨论,几乎隔几天就会发一篇有关社评。1981年7月18日邓小平与他见面时即说:“我们要收回香港,我知道你是很赞成的。”金庸回答:“当然,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一心一意想中国收回香港。”他在故乡读小学,历史老师讲到鸦片战争时“突然掩面痛哭”,全班小同学跟着放声大哭。收回香港,他认为天经地义,“就算牺牲性命,也不要紧”。邓连连点头:“很好!在我们四川,也是这样讲的。”
1982年8月31日,金庸在社评中列举了香港人目前享受到的一系列自由,包括迁居的自由、批评政府或任何公务员工作的自由、表达意见的自由、持有不同政治见解的自由、出版任何书报刊物的自由、信仰任何宗教而公开参加宗教仪式的自由、集会结社的自由、罢工怠工的自由等。11月1日,他发表社评《至少十五年,香港无大变》,当时香港企业界和许多市民担心三四年内就会有重大改变,以至人心惶惶。11月25日,他在社评《三个照旧,两个自由出入》中提议,收回香港主权三十年内,维持香港的自由和金融中心地位,香港居民可以自由出入,不必经过申请和批准,一切货币、黄金、有价证券、货物等可以自由出入,不必经过申请和批准。其后,中国政府的承诺是“五十年不变”。
在香港,“人人呼吸着‘怕老婆也不怕政府’的自由空气”。这是立法局议员苏国荣的一句话,1984年3月24日,金庸的社评《就算怕老婆,也不怕政府》以此为题,“香港人怕变,决不是对英国的殖民政府有什么特殊喜爱,而是对‘不必怕政府’的制度有特殊喜爱”。“‘三个不变’是经济制度、社会制度、生活方式三者不变。‘不必怕政府’是这三者的骨干。”
当年4月,金庸从1980年以来发表的250多篇有关社评中选取128篇,结集出版《香港的前途——<明报>社评选之一》一书。这是他迄今为止公开出版的唯一一本社评集,黄色的封面上,他手书的“香港的前途”书名是红色的,“<明报>社评选之一”是金色的,上下各有他喜欢的金、红色线条装饰,很扎眼,封面上特别印了两行小字:自由+法治=稳定+繁荣:-(自由+法治)=-(稳定+繁荣)。当年5月20日,正值《明报》创刊二十五周年,他大摆筵席,请各界朋友一起欢庆,当晚席散之时,每人都得到这本新书,很多人围住他要签名,一下子签几百个名字,签得他都手软。
当天,他发表的《为保持自由法治而努力》说:“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今后还想长期住下去,自当为此尽力。这和《明报》这张报纸、我们几十万读者,以及全港市民的荣衰祸福有密切联系。”
9月26日,中、英两国代表在北京草签了关于香港问题的《中英联合声明》。12月9日,正式签署《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1985年4月10日,全国人大第六届第三次会议通过决议,成立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此前,中国政府已通过新华社香港分社邀请金庸参加基本法起草委员会。他最初不无顾虑,担心读者误会《明报》和北京站在同一阵线,有损“作为一份独立报纸的形象”。有关负责人劝他,起草委员中包玉刚、李嘉诚等都是中立人士,这方面应该不用担忧。金庸考虑到自己只身南来,“赤手空拳,一无所有,终于在香港成家立业,建立事业与名誉,有了一个幸福家庭和幸福生活”。“这一切虽有自己辛勤努力,但全是出于香港这一环境之所赐。”他说自己充分了解香港的一切,同时在大学里是学法律的,对国际法相当熟悉。他在香港有成千成万读者、朋友和亲人,他们的苦乐忧喜不能不深切关怀,参加这委员会纯粹是贡献而不是寻求什么利益。经过慎重考虑,他接受了邀请。
《香港的前途》封面
金庸为《香港的前途》读者签名
一些《明报》员工也向金庸表达过顾虑,他解释,在这里过了几十年自由自在的生活,香港给予他的实在极多,他常怀感激之情,有机会为所爱的香港花五年心力,真正做一件重要的事,然后退休,心中会感到安慰。《明报》的立场决不会因他担任“草委会”委员而有丝毫改变。
当年6月1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正式成立,59个委员中有23人来自香港,金庸以个人身份担任起草委员。第二天(6月19日),他在《明报》发表社评《目标是求“不变”》。十一天后(6月30日),又发表社评《对基本法的初步构想》,提出四点具体意见:“实际重于理想、经济重于政治、自由重于民主、法治重于平等。”“将来写成的‘基本法’,如果内容比较偏于保守,我相信总体上对香港会较有好处。毕竟,大多数香港人是怕变,是希望不变。将来社会上如果真有改变的需要,大势所趋,势不可当,一部‘基本法’也万万阻挡不了。”
1985年7月1日,金庸赴京出席基本法起草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临行前特地让《明报》印刷了中英文对照的《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附有联合国《公民权利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经济、社会、文化权利国际公约》及其他相关文件,会上他将一百多本小册子分发给与会者参考。7月4日,他作了题为《一国两制与自由人权》的长篇发言,指出“一国两制”构想是第一次获得国际性认可,如果在香港试验失败,还可以在别的地区再作试验。如果香港一试成功,中华民族的兴旺发达便快速得多。他说,“保持香港原有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生活方式,五十年不变”,“原有的”三个字值得注意,世界各国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生活方式并非完全相同,我们的主要目标是“保持原有的”制度和生活方式,不是大作改变而去搬抄别国的制度和生活方式。
金庸的发言引来热烈的掌声。年迈的雷洁琼拉住他的手,连连用英语说:“你的发言真是太精彩了!”参加会议的人中还有不少他的武侠小说迷,谈政治之余,也少不了谈他的武侠小说。
金庸办了一辈子报纸,年轻时的外交官之梦早已随风远去,而今年过花甲,第一次参与政治,他确乎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在首次草委会全体会议上,到处是他活跃的身影,他是发言最多的草委之一,他的观点得到不少草委的赞同,一时风头无两。会议前,草委会秘书处通知各草委,会议消息只能在记者招待会上发布,草委不能私下透露。作为新闻工作者,他对这一规定表示不满,第二天分组讨论时,他要求改变这项规定,因为基本法起草工作只是一个立法过程,而按西方民主国家的习惯,每一项法案在通过前,都将进行公开辩论,全国人民可以知道各种赞成、反对、补充及修改的主张,舆论界也可提出任何意见。他的观点得到大部分草委的支持。他的建议被接纳,每位草委都可以透露自己的意见,甚至公开在会议上的发言内容,但绝不能透露其他草委的发言内容。
1986年4月18日至22日,基本法草委会第二次全体会议决定下分五个专题小组,每个小组设两名负责人,分别代表港方、中央政府方,金庸被任命为“政治体制”小组的负责人,另一位负责人是北大法律系教授肖蔚云。
三、“苦心太息少人知”
在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的五个专题小组中,金庸负责的政制小组问题最多,争论最多,自1986年4月成立以来,开会最多,工作进度却最慢。到1987年8月,草委会第五次全体会议时,其他小组都提交了完整的方案,而政制小组仍争议不休,尚未达成共识,只能在“征求意见稿”中列出各种政制方案。
1988年5月到9月,“基本法征求意见稿”在香港居民中公开征求意见,金庸风尘仆仆,多次往返于内地与香港,交汇意见,并构思他的“协调方案”,希望能化解分歧。“征求意见稿”咨询期结束,11月12日,以基本法咨委会程介南、陈子钧为代表的中间派,在香港组织了一次会议,希望取得共识。包括“一九○人方案”“八十九人方案”“三十八人方案”等十个政制方案的社团都派出了代表,有七十多人与会,被称为“武林大会”,金庸担任大会主持,会上争辩非常激烈,最后没有举行表决,只是个协调会议。他认为,单以方案内容而论,不计每个方案背后支持的人数,主张以大选举团或选举委员会方式产生行政长官的,明显占到多数。
11月18日,金庸从香港乘直通车到广州,晚饭后和肖蔚云、李后、鲁平、毛钧年先举行了一个“预备会议”,达成一个意见,以金庸提出的“新协调方案”作为这次政制小组的讨论基础。他的新方案建议1997年后香港的政制发展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行政长官由千人的选举委员会选出;立法机关直选议席比例,由25%增至50%。2011年下半年,举行全民投票,以决定是否进入第二阶段。如进入第二阶段,行政长官将由选民一人一票产生,第一阶段的千人委员会将改为提名委员会,推举五名候选人参加普选。立法机关则按2011年的公民投票结果,以决定直选议席比例是50%、75%或100%。
在广州白天鹅宾馆的政制小组会议上,金庸的方案一提出,草委廖瑶珠律师就反对以此为讨论的基础,认为这不是深思熟虑的,“他一夜可以想出来,一夜也可以改掉,我不相信一夜的天才”,不同意所谓“主流方案”的提法。金庸则说廖误会了他,他没有把香港人的方案踢走,这只是他个人的新方案,代替原先的旧方案,没有排斥别人抬高自己。结果仍以他的这个方案为讨论基础,廖表示保留和抗议。事后廖瑶珠对记者说,这是不合程序的,他如果只是与另一召集人肖蔚云商量是没问题的,“草委会从没有听说什么预备会,小组只有召集人,其他都是普通委员,他为什么要跟那几位开预备会”?
消息传到香港,舆论一片哗然,11月19日、20日,香港大部分报纸都批评他的“新协调方案”过于保守,有民主派人士甚至指责他出卖港人利益。香港的普遍反应,都不赞成“新协调方案”,包括一些向来亲中央政府的团体也表示不满,认为这一方案的民主进程太慢。会议最后三天仍以“新协调方案”作为讨论基础,香港的反对声此起彼落。为了应对香港的民意,金庸将方案略作修改,行政长官的产生方式前三届由间接选举产生,在第三届任内,由香港全体选民投票,决定第四届是否普选产生。这个方案最后成了小组的“主流方案”,经12月初的草委主任扩大会议和1989年1月的草委全体会议讨论通过,将成为香港未来政制的蓝图。
金庸毫不讳言,在署名社评中说,“必须声明一下,笔者原来设计的方案远比目前通过的保守而稳健,是在内地几位草委的劝说之下,修改成现在的形式”。他说,自己的方案每一条都可在港人所提的意见中找到根据,并非独创,他所做的只是他的本行——编辑工作,编辑之时有所取舍。早在1984年1月9日,他就在社评《能不能实施民主政治?》中指出,香港有些人对真正的民主心向往之,将“港人治港”与“民主政治”之间画上等号。“我们的看法却颇为现实,认为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即今后三四十年之中,香港殊无可能实行真正的民主政治,因为条件不具备。”所以,他说实际上行得通的办法是协商制,而不是普选,目标是尽可能长期地维持香港的稳定繁荣,维持现有的生活方式。
金庸几乎成为众矢之的,各种猜疑纷至沓来,“苦心太息少人知”,这句诗就是他当时孤立处境的真实写照。有一天,欧阳碧在七楼见到他,有点担心地跟他说:“查先生……您可千万要小心,不要被人利用。”他笑眯眯地回答:“谢谢你,我知道的。”
金庸手中还有《明报》,面对汹涌的批评,像60年代遭左派报纸围攻时用社评反击一样,这一次,他也通过《明报》社评为自己辩护。那时,他已不再每天写社评,而是由他和吴霭仪、徐东滨等轮流执笔。尽管如此,涉及中英、中央政府与香港之类的敏感议题,仍要照顾金庸的立场。有时到了紧要关头,社评员不敢下笔,非金庸亲自出马不可。他以后还下达过一张字条:有关民主要求、基本法等问题由他本人执笔。也有社评成员根据他平日的文稿修改,揣摩社评方向,甚至连语法笔法也尽量模仿他。资深执笔人董千里说:“我为《明报》撰写社论,自始至终,没有受到社方任何干预,但主要由于我的自律,而非他的宽容。”
金庸平时不大喜欢说话,在《明报》常常以字条发号施令,以笔代口是他的拿手戏。从11月28日起,一连十二天,他以《平心静气谈政制》为题,以连载问答的形式发表系列评论,回应有些指责他的文章“颇有意气”“情绪激动”。有人质疑他身为基本法政制小组召集人,对于基本法政制问题,当然应该避嫌,否则《明报》岂不成了基本法政制小组的“传声筒”?11月30日,金庸发表极为少见的署名社评《政制设计的目标和原则——力求积小变而成大变》,解释他之所以亲写社评,主要是一些报章很不公平地攻击他个人,他必须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我决不反对逐步发展民主政制,但坚决主张以保持稳定繁荣为必要前提,以不引进中共的干预或全面参与为主要前提。”1997年之后十五年的稳定,变得少,十五年后是下一代的事。“这篇社评是笔者的署名文章,以表示个人负责。”第二天,《明报》还刊登“本报专讯”《查良镛撰文有因》解释:
自八五年出任基本法政制小组港方召集人后,已不在自己报章上撰写关于基本法的社评,并一直遵守着这诺言。但现在基本法差不多要提出来通过,却有很多对我不公平的言论,所以我要将事实说清楚。……要为自己解释辩护,是最没趣的事,如是私人事务,你相信也罢,不信也罢,你怀疑我的人格,难道我的人格就会被你怀疑坏了?不过这是公众事务,又牵涉到旁人,有必要澄清一下。
金庸在香港已居住四十年,对香港有着深厚的感情,早已把它当作自己的家乡。《明报月刊》1983年4月号专题“香港的价值”,封面是王司马的画“小心轻放,香港制造”。1959年12月4日的《明报》社评《香港人多用香港货》,1966年11月29日的社评《香港应发展招牌货》,1981年9月25日的社评《香港人用香港货》,都可以看出他对香港的热爱。但他又是从内地来的,内心深处还是一个飘零的游子。12月2日,他再次发表署名社评《香港多数人的愿望》:“我不断在想香港千千万万根本不知道基本法,从来没有看过基本法草案的人……我自觉有责任以大多数市民的基本要求为这份工作的唯一目标。虽然能力有限,做得不好,压力很大,但当尽力而为。(他们生活稳定,越少改变越好。)笔者自觉已为香港大多数人尽心尽力,报答了香港人的好意,到此为止,也就问心无愧了。”他不无伤感地说,“在这工作上,任何人把我当敌人我都不在乎,最多不过两手空空地离开香港,反正四十年代我也是两手空空来到香港。”
12月4日,金庸意外地收到一份惊喜——一位普通香港市民送他一束红玫瑰、一封支持他的信。信中表示,自己一直是“主流方案”的反对者,直到读完他的十二篇《平心静气谈政制》社评,才对他有所理解,送花给他以示支持。在千夫所指的那一刻,突然有一个人支持他,或许没有比这一束红玫瑰更令他欣慰的了。
四、告别五年草委
12月17日,金庸接受香港电台“事事如棋”节目采访:
我写这么多武侠小说……遇到有必要时,就是要挺身而出,做些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不同意见的人,误解我,攻击我,或许是我过分热心,不够圆滑吧!……我始终希望扮演一个协调者的角色。一直以来,我都希望在草委大会内部,或者政制小组内部,保持民主的声音,希望这种声音能在基本法中得到反映。再说,现在的政制主流方案,其实也不单是我个人的意见,而是经过政制小组通过的。
这一年最后一天,金庸在家开香槟酒向倪匡夫妇、林燕妮等祝贺新年快乐。太太嘀咕他为基本法的事辛辛苦苦地做功课、开会,为什么?他带着些微的激动,用带赣江南口音的广东话说:“我两手空空来到香港,一住几十年,也可以说我在香港发达。我想为香港人做点事。”
1989年1月9日,在广州花园酒店举行的草委会第八次全体会议审查表决各小组的草案,通过“主流方案”,并接受89岁的草委查济民提出的修改提案,因此被称为“双查方案”。查济民也是海宁查家的,他是金庸的叔祖。
2月21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草委会提交的“基本法草案”,“双查方案”将成为香港未来的政制方案。未来特区的首任行政长官会不会是金庸?这随后成了香港的一个热门话题。正当人们议论纷纷时,他公开反驳:“认识金庸这个名字的人,较认识卫奕信(时任港督)的人还多,我实在没理由为出名而去做将来的特区首长。”“当行政首长有什么好?金庸的名与利相信都不会差过港督。今日全世界知道金庸的,会多过知道不论哪一位港督呢!一百年之后,恐怕相差更远吧?”“不要说我已六十多岁,就是现时只三十岁,也不当行政首长。你想想,目前单是一会儿英国的议员来,一会儿港澳办的来,一迎一送就麻烦透顶。受到这么多人管束,当行政首长有什么好?”“九七之后,香港行政长官要受国务院领导。别说我决没资格做,即使有资格,也万万不干。我现在不受世界上任何人管束,除了听太太的话,要给她买靓衫之外。”
政制方案在香港掀起满城风雨,英国政界人士也纷纷到香港了解情况。1989年4月,“基本法(草案)”咨询期间,英国下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的五名议员专程赴港,金庸也被安排与他们会面。
当年5月20日,金庸分别写信给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万里、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主任委员姬鹏飞,辞去基本法草委的职务,同时写信给香港基本法咨询委员会主任安子介,辞去基本法咨询委员会委员及执行委员,即日起不再担任上述职务。第二天,《明报》在要闻版刊登“本报专讯”《查良镛昨提辞呈,辞去基本法草委,并辞咨委会委员及执委》,他表示:“但是凡有利于香港顺利过渡,有利于保持香港繁荣安定、自由法治者,今后仍当以新闻工作者之身份尽力。”他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
何况,基本法草委中,有不少学识高明的能干人士,少我一个没有关系,而草案工作也已接近完成,只是在经过第二次咨询后,参考香港人的意见,再作若干修改而已。
金庸自称是现实的人,“只希望在现实条件的许可之下,为香港人争取到尽可能好的条款。提出崇高的理想很容易,但如根本无法实现,徒然造成混乱和损失”。
五年风风雨雨的草委生涯至此结束。
五、“满意现状”
1992年2月19日,金庸在牛津大学近代中国研究中心用英语做了一个讲座,题为《香港和中国:1997年及其后五年》,作出这样的预测:
据我目前估计,未来十年之内,中国不会有大变,不会像苏联和其他东欧共产国家那样,彻底改变国内政治架构和制度。由于中国早在1979年便开始推行重大经济改革,中国经济最近十多年来欣欣向荣,全国人民不分职业、种族、年龄、性别和社会阶层,生活水准都不断提高。……
对大部分老百姓来说,对从事经济活动的人来说,对店东、银行家、售货员、经理、制造商、会计师、秘书、地产发展商、商人和投资者来说,无论他们是亿万巨富还是街头小贩,在1997年之后的香港,都可以生意照做,工作如常。由于香港的自由经济符合中国的最佳利益,符合共产党的最佳利益,符合中上层官员和他们子女的最佳利益,所以,他们在经济上,会很乐意、很合作地让香港人一切不变,以符合香港人的最佳利益。
金庸凭着对香港和中国政治的了解而作出这样的判断。他从牛津回港,恰逢卫奕信离任,英国前保守党主席彭定康(ChrisPatten)成为最后一任港督。他在英国和彭定康见过面,初步印象不错。过去几任港督(麦理浩、尤德、卫奕信等)都有长期的中国经验,或是担任过驻中国的外交官,能直接阅读中文书报,甚至流利地说中国话。彭定康虽然在赴任前花大量时间研究香港问题,有备而来,但“对中国所知极少,对香港事务全然陌生,不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不明白中国人的心态和行为方式”。金庸和彭定康在伦敦和香港都曾会晤过,金庸恳切进言,希望彭放弃那套政治改革方案。他直率地对彭定康说:这些方案不符合中国的既定政策,不符合香港的现实,所以是行不通的。
彭定康到任不足三个月,就于当年10月7日在立法局宣读第一份施政报告《香港的未来:五年大计展新猷》,提出香港政制改革的方案。基本法没有明确如何产生十席选举委员会议席,该施政报告建议由民选的区议员产生;此外,新增九席功能组别,将法团投票改为个人投票,三十个功能组别的选民范围扩大到两百七十万工作人口中符合资格之所有选民,功能组别的选举变成职业界别的直接选举。施政报告一出台,即遭中方严厉抨击,港澳办主任鲁平直指彭定康是“香港的千古罪人”,中方高级官员拒绝进行任何形式的会谈。
彭定康的政改方案闹得满城风雨之际,金庸虽还担任明报集团董事长,但平时已不上班,这次因不满末代港督的“欧美式民主化方案”,他才再次提笔上阵。10月19日,他在《明报》发表社评《保持现状,充分利用》。第二天接着刊出《从京官治港到精英治港》,他认为:“中共对政治权力牢牢掌握,经济可以改革开放,政权却绝对是共产党专有,决不容许西方式民主。香港如想在短期内加速推行西方式民主,违反中共的根本政治决策。”这两篇社评概括性地指出了香港的各种实际情况,只是冷静地叙述事实,不包括他的好恶和是非判断,“事实是这样,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这是必须面对的事实”。
1993年1月,《明报月刊》的“中港关系及香港政制”特辑,既有彭定康的文章,也有金庸的《功能选举的突变》,他自称“民主缓进派”(稳健派或保守派)。
不久,1993年3月19日,江泽民在北京与金庸见面时,指着茶几上的这一期《明报月刊》说:“比方说你这篇文章中谈到民主的发展,各国国情不同,发展的方式和速度各有不同。英国自大宪章开始到妇女有选举权,足足经过了七百年之久。这一点我很同意。英国人本来是尊重传统的、喜欢切合实际而循序渐进的民族。他们到现在还有上议院,所有贵族议员全部是皇室任命的,并非民选。彭定康先生怎么到香港来忽然搞这么一套。你这篇文章的英文翻译我也看过了。”江指指《明报月刊》旁边放的几页英文复印本,有几行底下还画着红线,金庸相信那是江阅读时表示赞同的。
也是在这篇文章中,金庸就香港政制安排上的选择有一番坦诚的自白:
这与我对北京当局和共产党的观感无关,只是从中、港的现实出发,认为民主缓进对香港最有利。另一原因则相信由于我的个性,我不论做什么事,都是缓慢而坚持,相信恒心与毅力,不喜欢大跃进式的狂冲猛打。当然,不必否认,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属于既得利益的建制派,满意现状,不想有太大、太多、太快的剧变。我不会再有二十五年寿命,但“五十年不变”的念头毕竟想来挺美。
另一个原因,是我自信对于历史(那是中国人民族性长期的集中表现)、政治规律,以及共产党人的处事方式,比青年和学生们了解得较多、较深。
还有,当政制小组争论不下时,邓小平对他们说过一句话:“不能照抄美国的民主制度!三权分立就绝对不行!”金庸清楚地知道北京的底线。
正是这些因素决定了金庸的立场,他毫不回避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不希望变动太大、太快、太多,至于未来,他老了,那是下一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