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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督教新思潮与中国民族根本思想(下)

发表于 2024-10-20 12:34: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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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基督教对于中国民族思想之贡献

  基督教与儒教之结合,不但从基督教改进方面与救济西方文明方面来着想,大有此种必要,便是从中国民族固有思想方面而观,也觉必须走此一着。我对于此,有两种感想:应作为本问题之前引:

  (一)按照历史所诏示,若一种文化与思想,能时时吸收他种文化与思想,其文化必更发展更丰富。若故步自封,不与外界相摩相荡,则必停滞不进,而日就萎缩,以至完全绝灭。我国儒家思想,在汉晋时代,跻于“独尊”,没有别种思潮接触的机会,以致在六朝时,奄奄不振;到后来得与佛学激荡调融,遂产生宋明性理的新学术。我们要是能保持祖先遗产,则对于西方思想及文化,尽可大开城门,放胆容纳;马克斯好,牛克斯也好,达尔文好,达尔武也好,一齐都来,何必战兢恐怕,作硁硁然小人哉的行径?况且近代寰宇大通,地球缩小,世界各种思潮,如大气之传播,无隙不入。故居今日而论各民族学术文化的交互,只有自然的吸收与排泄,再无人工的反对与欢迎。因为你欢迎他,他也要来,你反对他,他也要来,我们再不能取闭关主义。今日先急之务,断在自强肠胃,预备屠门饕餮,并须牢记细嚼缓咽,则菁华自然会吸收,而营养我身体。如果自已肠胃不健,自己学术不振,对于外来的东西,又囫囵吞枣,好似今日我国的现象,那才危险万分哩!

  (二)照上所述,则无论基督教狭隘也罢,阔大也罢,早已来到了中国入的嘴下,势不能不一尝异味。不过我敢预测,将来我们所吸收的,必是基督的道,不是基督的教。基督教于中国,恐将如聂君所说的“利少害多”,甚或至毫无利益。但确有助于中国,可以补血养身者,是耶道,不是耶教。道与教大不相同:道是生活,是修德达仁的历程,教是教义,是因时制宜的解释,《中庸》辨“道”与“教”,最为精澈,“率性之为道.修道之谓教”。耶道是指耶稣思想及精神所系丽的生活;耶教乃是历代所解释的,从耶道所演绎出来的典章制度,所以因时不同,因地不同;如上章所说,近代的基督教,非中古的基督教,最近代的基督教,又非近代的基督教,而且英国基督教,决非像美国基督教、德国基督教,又非像瑞典挪威等等的基督教。基督教在中国百余年,所传的尽是“教”,无怪乎至今没有重大影响于中国文化。中国固已有教化数千年,不比罗马当年的北方条顿民族,空空无物,基督教到那里,全盘收纳。佛教亦曾传到中国来,但为中国人所吸收,而有补于中国者,是佛学,不是佛教。佛学入了中国人的肠,变了中国人的血;佛教只做了中国的和尚,拜忏念经,无裨于中国学术,倒反给了许多迷信思想。基督教有此前车,奈之何勿思?

  现在该论到本题的决胜点来了:“耶道何以有助于中国?”换言之:耶稣的思想精神及生活,在哪几点,可以有贡献于我们中国?愚敬提出下列三项,与国人一为商榷:

  (一)耶稣的中心思想

  “上帝是我们的父,我们彼此皆是弟兄”的直觉,是耶稣思想的中心。这种简明密契的天人一体观,从没有经古今圣哲道破,是耶稣独到的见解,是空前绝后的发明。西方哲学思想,都是将“天”与“人”截然分开,我国却一向说到人道由天道出发:“有阴阳而后有夫妇……有天地而后有万物,……”且论立身修已,终不外乎法“天”。这一点实与耶道若出一辙。不过我国先哲对于“天”的见解,不是混沌无意识的“自然”(如老子之惟恍惟惚解“道”,又谓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便怀畏敬恐惧的态度(如孔子所慎齐战疾,君子敬天命,又谓敬鬼神而远之),决没有像耶稣那样直捷明了,称天曰父,称“神即是爱”。耶稣因澈悟了天是人类的父,所以他的“人类皆是弟兄”的新伦理,有巩固深切的根基,而其所高唱所实行的“爱”,异常有活力有生命(论语中“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一言是子夏不知从哪里听来借以慰藉司马牛之悲思而已,要之决非孔子心上最高的主潮)。有人说耶稣的爱,与墨子的兼爱无异。殊不知兼爱是爱无差等,是主张素朴的普遍的相爱,而破坏父子夫妇兄弟……相互间特殊之爱——这种秩序彝伦,为孔子所最厌恶。耶稣却不然:他力说父子之应亲,兄弟之应睦,朋友之应义,断非如墨子之无父无君。有人又说耶稣的爱,同于孔子的仁,因为同是推爱及人之道。殊不知孔子的“泛爱”只是间接的,是隔一层的,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耶稣却无吾老人老吾幼人幼之界,是一视同仁,是直接而有力。所以耶稣非墨子,也非孔子,却可以救墨之偏,又补孔之不逮。他是超越乎伦常差等之上,而复浸深乎伦常差等之中。这真是“爱”的最高理想,最圆满的极致,无可再加修正。或有以耶稣重天道轻人伦摈弃慈母于门外为诟病,都不免断片曲解,深文周纳。耶稣虽没有像孔子那样致力阐明父子夫妇君臣之道,然其陈义至高,希冀取法乎上,尽得乎中,父子……等五伦,在耶稣看来,是一件人生当然的事,不消多讲的,他平生最能体贴人情,决无违拂破坏的意思。且他特用五伦中的“父子”,来拟上帝与人类的关系,足见其父于观念,何等深远高明,其在伦理上所开的新局面,何等光辉宏大?以上是说耶稣显越亲切的天人一体观,与充溢活力的伦理思想,大足以补充我国在这一点上的固有观念。

  (二)耶稣的积极精神

  凡曾读耶稣基督的传记者,没有不深感耶稣一生热烈奋斗进取力行的精神。他的生命是一直线的。他对于真理的进攻,是力学上的尖楔,而非如中国式的四方形,或玄之又玄的“圆”。他积极的认定目标,积极的向前做去,有进无退,大胆无畏,从不屈挠,从无妥协。他心中燃烧着一团烈火,不绝地喷出强度的热情。听他的发言,字字重逾九鼎、为时人所惊叹,群传为“有权威”者,看他的举动,一秉真理,好似有大力者推之而行,不瞻徇,不屈折,是是非非,斩钉截铁,故既受一般民众的敬重,同时亦遭法利赛人的忌恨。他秉绝大天才,具绝大怀抱,而处处受挫折,处处不得意,处处须打开血路。他蕴悲天悯人的深情,所以能慷慨救世,奋不顾命;同时他怀乐观高旷的信仰,所以能刚强到底,不灰冷,不绝望。他虽悲而超脱了佛的厌世,他虽达而胜越了庄之自恣。他那种积极精神,更足以与我国数千年根本之道“中庸”相调剂。“礼之用,和为贵”,“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道并行而不相悖”,这种王道荡荡宽大博原的精神,实我中华民族悠久绵延和平忠恕之所自,而泱泱大国之民风,亦基于此。深信救济今日西方偏急的文明,端赖我国“中庸”之道。然而同时应承认这“中庸”在我国,久久弊生,渐流于妥协,瞻徇,因循,委靡之域,对于真理,不能作彻底的坚决的探讨与把持,在思想上,生活上,隐隐受影响不少。耶稣的积极精神,正可以匡佐此弊。中庸与积极,必须相辅而行。惟中庸中有积极,乃益见其深,惟积极中有中庸,乃益见其广。将来耶教与儒教融合后所结之果,当推此为最伟大!

  (三)耶稣的完备人范

  人有模仿性与崇拜心,乃是人的自然。嘉莱尔(ThomasCarlyle)在《英雄崇拜》一书内将崇拜与人生的重要关系,阐发殆尽。人之要求“人范”,乃人性向上,世界进化的原动力。固然,人范的极致,最好是法天,法上帝。然天,浩浩乎不可捉摸,上帝,巍巍乎无从式效,势不得不要求较为具体的,适合的,可接近的模型。如孔子之时梦周公,盛赞尧舜,可以想见他心坎上所倾慕所企达的理想人范。儒家立“圣人”的表格,作修身立已的目标,可惜圣人非实有其人,未免有隔靴之感;我们倘能在历史上,寻出一位理想的完人,足为我们现代人的模范,岂不是人类一大福音?试观耶稣,我曾用极谨严的眼光,在《圣经》上,在基督传内,寻找耶稣的生平,而思抉其缺点,虽其思想与言辞、或不免有受时代的支配之处,然其生活上,品德上,实无丝毫瑕疵之可求。自古迄今,不少反对基督教者,但对于耶稣本身,少见有致命的抨击(除非说历史上没有这人)。可见他的人格,即就敌人来看,也无可以吹毛求疵。他有最刚强的自信心,而复具谦和之美德;有极热烈的进取心,而复怀坚毅的忍耐;自修甚严,而无禁欲派之弊,与俗众共处,而无随波逐流之嫌。他温和如抚摩婴孩,而义怒如驱逐商贾;他宽恕至为仇敌祝福,而严厉至对士大夫致讨。他一方面努力自我实现,一方面又勇于自我牺牲。这样并蓄兼收,囊括百德,难怪富司迪博士在《完人之范》一书的结尾,更赞美他说:“凡一切世纪,一切民族,男女两性,一切时代,胥得于耶稣见完备之德·故耶稣犹白光也,吾人在小分光器中,所现一切色彩,零星断片,集之而成白光,如基督之集吾人一切德而成其全德也。”诚然,要在东西古今历史上求一完善无瑕的人格,除耶稣外,更无别个!他那样完全美备,诚足为全世界任何时代的人范,而尤足为今日我国的理想表率。我国有一本色人范,便是孔子,被称为万古师表。他的博文约礼,下学上达,诲人不倦,奔走救世,诚足令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但其生活上确有数点,未能完全满足现代人的理想,如过重阶级,拥护君权,对待人用手段等等,在当时或为必要。然孔子毕竟只是某一时代或某一部分的良范,而耶稣则是超绝时代的完人。耶稣握精神界的牛耳,垂二千年之久,直至今日,犹未能穷其高深,真有“荡荡乎吾无能名焉”之慨。我国不需要活人的模范则已,如亦需之,则耶稣大足以为我国之贡献!尤其是在今日思想混乱,秩序崩颓,旧道德失其威权,新伦理毫未建树的危机,人心惶惶,适从无所,正亟需一合乎现代理想的新师表。我虽不企盼四万万同胞尽为基督教徒,却肫诚热望四万万同胞都为耶稣徒:耶稣说得是“你们的夫子,只有一位”(太廿三8)。“你们称呼我夫子……不错,我本来是。”

  七余论

  耶稣可有大贡献于中国,已如上说。本来世界上的思想学术,文化,都是世界的公产,人格尤其是世界全人类的公物。如有一种很好的思想,正不必管他或舶来,或土著,我们应当服膺之,而发挥之,而光大之。同样如有一个很完备的人格,正不必问其种之黄白,国之东西,身分之高贱,我们应当倾慕之,而试效之,而同化之。“舜,人也,我,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而况耶稣本为东方人,观其品性,思想,行为,似更与东方的脾胃,融洽沆瀣,毫无格格不相人的气质;我们情当迎他回家,乐叙团图,不要任听他长是“流落西方”(借用皕诲先生《东方的基督教》一文内语)啊!

  最后我还要赘一言,以就正于聂云台君所说的“救中国智识阶级止有儒教,救普通社会,止有因果佛法。”我以为就儒佛两教的内容而沦,则两教的浅近处,都可为普通社会人士的准绳,两教的深奥处,都可为知识阶级所适用。平心而言:佛教的思想,高玄深邃,非有天资的明慧,不易领悟,倒不如儒教的知行合一,伦常实践,有自浅入深之阶段可求,有升堂入奥之工夫可学。故与其说儒教为上等人士,佛为下等人士,毋宁佛为上等知识中人,儒为一般社会。况就事实而论,我国虽有千万低级男女、拜忏皈佛,但那种信仰,于人生日常生活,毫不发生关系,大多数只在“死”或“病”的时候,方才请教他。超度哪,打醮哪,烧香哪,大都为“死”,非为“生”,为神鬼、非是为人。反之一般民众的道德日用,相互周旋,都莫不维系于儒教之中,处处可以证见。释迦所说的生,老,病,死四段,我国社会在“老”,“病”,“死”三者,或为佛教所熏染,而其中最重要最切实的段“生”,却完全给儒教占领支配,这是我国一般社会的现象:而佛家之学问思想:则只在“居士”之手,学者之笔,如妪辈不得而知,这都是彰彰不可掩的事实。佛教本未始不可为低级人士适用,然照今日苟延残喘于下等社会的那种佛教,不特无益,反有大害,必须加以根本的革命,方可复用。至于如何改革,如何运用,以及佛教与基督教有无融合之可能,与其融合后之结果,因皆非在本问题范围以内,容当异日另为文以论之。

  (本文转载自《青年进步》,第八十二册  1925年,1~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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