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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家:我仍保有对这个世界“解密”的欲望

2024-10-19 19:32| 发布者: zhangwei| 查看: 17| 评论: 0|原作者: 麦家 舒晋瑜|来自: 中华读书报

摘要: 英国《每日电讯报》曾在2018年评选出最杰出的20部间谍小说,麦家的《解密》名列其中。但从另外的角度看,类似的荣誉对麦家而言也是一种遮蔽。
 

麦家

麦家

英国《每日电讯报》曾在2018年评选出最杰出的20部间谍小说,麦家的《解密》名列其中。但从另外的角度看,类似的荣誉对麦家而言也是一种遮蔽。

《人生海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人间信》(花城出版社),以及正在创作的小说构成“故乡三部曲”,是麦家和谍战小说的告别宣言。“我在反潮流,甚至是在反自己。”麦家说,《人间信》对他来说更是一种自我疗愈。完成后有一种内心轻盈、想飞翔的感觉。

《人间信》以雄厚的笔力深入人性深处,讲述富春江边四代人半个多世纪的起伏与爱恨。小说饱含深情却不动声色地叙述着人世间的生死传奇,游刃有余地穿梭于不同时代,将家族命运与历史变迁、人性的复杂与矛盾巧妙地融为一体。一幅幅斑斓生动的人间画卷,是怀揣梦想艰苦奋斗、有情有义坚韧担当的中国人群像的文学注脚,给困囿于过往的人以重新扬帆起航的勇气与力量。

早已“名利双收”,完全可以颐享天年的麦家仍不断自我突破,这种探索的勇气来自什么?直面内心深处的人生之痛和幽暗,对他是一种怎样的触动?

在杭州,专访麦家,一起打开麦家的文学世界。

我们这一代人,对文学经典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仰和崇尚

中华读书报:《风声》《风语》和《刀尖》等谍战作品之后,从《人生海海》《人间信》开始了创作的转折,什么原因使您走出自己擅长的“舒适区”?

麦家:写所谓的谍战系列,觉得越来越缺少冲动。再写下去纯粹是自我重复,我有点不甘心。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写作主要还是想满足一下个人的私欲——不是物质上的欲望,而是文学意义上的探索,我想去挑战一下文学的高度或者难度。

我想,我和故乡的情感那么复杂,那么另类,如果处理好,会开垦出另一片土地。就这么冒冒失失地进入。《人生海海》出版后,读者和专家反响都比较好,我有了信心,然后又写了《人间信》。我觉得故乡题材这口井是源头之水,冒出来的水活泼生动,我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和欲望想继续写。

中华读书报:那么现在是一种怎样的写作状态?

麦家:甚至比以前探索的冲动更大。刚出道时还有一些生存的压力,现在有条件轻装上阵,去做文学意义上的探索。十年前,我已经放下追名逐利的思想。“麦家理想谷书店”搞了十一年,现在搞“麦家陪你读书”的公众号,是带着一种比较浪漫、比较纯粹的想法,为了却自己对文学的一个执念。到了这个年龄去写凑数的作品赚点版税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既然要深耕文学,我觉得还是要自我突破。我一直没放下的,是想挑战文学上的极限,想征服更多的读者。这是一直深深盘踞在我心里的一个念头。

我每天都在写作的状态,不是读书就是写作,要么就是思考,非常单纯,过着像钟摆一样的生活,状态好就写一点,写不出来也无所谓。我从来不是信心十足、才华横溢的作家,可以坐下来就写,写出来就出版。上午写三五百字,下午就删了,否则一本书怎么会写五年呢。

中华读书报:对于一个写了几十年的作家来说,“写不出来”确实有点出乎意料。

麦家:我对写作的要求从来是很严的,遣词造句很讲究,尤其小说结构很重要。找不到合适的结构,肯定装不下合适的内容。《人间信》《人生海海》,更早期的像《解密》颠来倒去推翻了多少次,《风声》写到11万字又推翻重写。写散文或报告文学,你大致心里有个框,它是有边的,小说没有边,但你必须在无边中找到一个边,难就难在这里。它有各种各样的空间和路径,走着走着发现这条路不对,很多内容装不进去,就必须要推翻了重写。

我总觉得小说不是那么好写,好小说都是改出来的,当然如果完全是煎熬,不享受的话也不会去写作。所有小说家都应该认同一点:小说是一门艺术。信手拈来、一气呵成,那不是艺术,除非你是百年不遇的天才。

我从来不是这样的天才,就老老实实走常规的路,古人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就是反复斟酌,首先要锤炼自己的语言,思想层面且不说,单从表现层面来说,是有讲究的,有结构、有技巧、有门道。《人生海海》如果用流水账的写法其实很简单,从上校的出生一路往下顺着写,强大的人物和情节不会让我有推倒重来的风险。但我不满足,我用了童年视角,语言整个是“倒喇叭型”结构。在村庄时语言有泥土气,随着人物从村庄走向上海、走向朝鲜战场、走向世界,语言也是像喇叭一样越来越张开。这种讲究就是一种艺术精神。

《人间信》也是如此。我曾经说过,如果《人生海海》讲的是天下事,《人间信》讲的是心里事,心理活动特别复杂、幽暗、深邃,这样的小说如果没有一定耐心写不出来。它不是靠强情节取胜,我甚至故意消解一些情节。我从小姑之死开始写,完全把情节揉碎拆开,重新结构,洗牌一样重新洗,这么写是有难度的。我不是天生有这个本事,都是推敲出来的,但情节一点都没有乱。

中华读书报:这也是小说家的才能。很多小说有时候看着看着,人物就丢了。

麦家:不是我有才能,我就是认真、有耐心,耐得住寂寞。心里一直有这个人物,很执念地记挂着他,为他说着话,为他做着事,几年来如影相随,相爱相伴相生,长期对这个人物投入情感,三五年都在完善、盘算他,所以我不会丢失人物。

中华读书报:写作从头至尾这样的一种纠结?写作的最佳状态,是不是写到一定程度,小说里的人物就开始牵着你走?

麦家:不可能每个作家的情况都一样。就我个人来说,每天写作都很艰难,每天都在自我搏斗,甚至是自我否认。一部20万字的作品,有的人可能三个月就能写出来。我要写三五年,最多也就一天写个一千多字,翻来覆去地修改,平均下来也就三五百字。我曾经写过三个月的作品,比如《刀尖》,结构可以,但是语言层面相对粗糙,我不接受粗糙。至少对我来说,当我慢下来的时候,我会发现我身上有迷人的才华冒出来。比如《人生海海》,我做好了打算写一本不畅销的书,既无当下性、娱乐性,也没有寓言性,就是一部很写实的作品,结果到现在销售了400万册。写好了,读者肯定会认。

有人指责《解密》《暗算》是通俗读物,是因为畅销吗?我当然不认同。我写的从来都是严肃小说,我们这一代人,对文学经典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敬仰和崇尚。

创作来自情感和记忆,有这一对翅膀,就可以出发了

中华读书报:很多人是从故乡起步的,您为什么直到《人生海海》才去触撞、挖掘故乡题材?您如何理解自己和故乡的关系?

麦家:我跟故乡的情感比较复杂。在那个年代,因为家庭成分不好,我在村庄里备受欺辱,屈辱像记号一样记在心里。我从小就很压抑,童年最大的感受是低人一等。考上大学后我跟故乡断了往来,从一开始我的写作和很多作家不一样,他们从故乡出发,我写特情题材,也就是我军营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我把军营当作故乡出发了。

特情小说写多了以后,情感和素材库存都被稀释了;另一方面,年龄大了,我和故乡的关系缓和了。父亲去世后,母亲半年没缓过神来,每天夜里做梦都在哭,我陪母亲在村庄里待了半年,和村庄发生了一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交集,心里的疙瘩慢慢解开了。

中华读书报:是什么原因“解开”了多年的积怨?

麦家:多方原因,主观的、年龄的,突然的、偶然的,也有必然的。我以前很少和母亲交流,很多东西内心是封锁的。有一次陪母亲散步,迎面来了一个人,我拉着母亲掉头就走。母亲问为什么,我说这个人小时候欺负过我家,我不想见他。类似几次之后,母亲就找我谈话,她说你读了那么多书,跑了那么多码头,怎么还记恨他们?内心老存着事情、放不下过去怎么活?她的话让我觉得很惭愧。所以,这也是命中安排,陪伴母亲的那半年,给了我和故乡和解的机会。原来的敌意放下了,被自己刻意屏蔽的情感复活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就像阳光照在积雪上,青草和大地慢慢显露出来。创作不就来自情感和记忆吗?有了这一对翅膀,就可以出发了。

中华读书报:和父母之间的情感在您心里占有非常大的比重?

麦家:父亲去世后,我只要在杭州,每个周六下午都会去陪母亲聊天、吃晚饭,然后帮她洗脚,服侍她上床后才回家。说实话,我这也不完全是尽孝,有我本人的需求。我本身比较孤僻,和外界基本不往来,不享受交际,所以格外需要亲情和家庭的陪伴,需要亲人之间的温暖和亲情的滋润。母亲好像是一道屏风,一壶茶一泡,有时候也不说话,就是相对而坐,整个世界就放下了。

2021年我母亲去世,周六下午的那段时间被切割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缓不过来,每个月我会去父母坟前坐一会儿,这也成为我生活的一种仪式。

写传奇的故事并非是文学的堕落,衡量文学的标准不是这些

中华读书报:您的故事总是充满传奇。《人生海海》中的“上校”是个很特殊的人,经历传奇甚至离奇;《人间信》中的父亲也是传奇的,传奇几乎是您的作品标签。为什么您的小说总是如此富有传奇色彩?

麦家:我早期的作品人物,比如《暗算》里的阿炳,《人生海海》中的上校,都有传奇的人生;《人间信》里的传奇人生已经没有了,它就是一个苦难的人生。《人生海海》以后,我把传奇当成不奇来写。我记得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写了一篇评论,题目就叫《人生海海,传奇不奇》。上校是一个非常传奇的人,但我写的是他不传奇的那段经历,一个曾经的英雄虎落平阳后的困顿的人生,传奇性其实在小说里已经淡化了。如果说传奇,我觉得更多的是内心的一种传奇、情感的传奇,而不是人生轨迹的传奇,读者很容易被我带动,情感上有波澜。一个极其传奇、催人泪下的故事照样平淡无趣,不痛不痒,那是因为小说家的功夫不到家。

总的来说,小说里人生都是传奇的,我不排斥人物的传奇性。有一段时间,有些作家害怕写故事、写传奇的人生,总认为那是非文学或者说浅文学,好像写传奇的故事是文学的堕落。文学不是通过这些标准来衡量的,传奇的人物和故事绝不是文学的死穴。

一个优秀小说家不是经历的高手,应该是讲述感受的高手

中华读书报:很多作家的写作,不能完全脱离自己的经历。您的写作呢?有评论说《人间信》某种程度上有一定自传色彩?

麦家:我坚决反对这种说法。我会觉得这是对我创作的贬低。一个作家没有经历不能写作,但写作不意味着一定要写经历。没有哪个人生那么坎坷,值得你一再书写。我对小说的理解是这样:一个作家如果光靠经历写作是无能的表现。一个优秀的小说家不是经历的高手,他应该是讲述感受的高手。所谓一叶知秋,或者从一滴水看大海,小说家应该有这个能力。虽然有的人生可能写出来就是一部小说,但是作为职业小说家,一辈子不可能只写一部小说。

我写过散文《致父信》,谈过我和父亲的决裂,父亲对我的痛打导致我们父子多年不说话。在《人间信》里我用了这个情节,但这个情节不是本质性的情节。

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应该有一种能力:你在人群中看她一眼终生不忘,甚至为她写上千百封情书,就是这种痴男怨女。一个没有这种感应能力、内心不丰富的人,两个人朝夕相处一辈子,依然没有太多感受。小说家就有这种特殊性或功能,或说毛病,喜欢放大一件事情,喜欢将一件事耿耿于怀,计较它、揣摩它、思念它,放不下——看了她一眼,只说了一句话,只看到一个背影……为什么你会对这个背影念念不忘?因为你有丰富的内心生活。固然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但我们常把生活理解为日常生活,我的理解是内心生活。

日常生活是平庸的、充满乱象的,有很多不合常规甚至荒诞不经的事情,你无权指责,这是生活的特权。小说不行,小说虽然是虚构的,但必须有逻辑关系,小说家有虚构的权利,没有胡编乱造的权利,必须按生活的常态来讲述人物的迭荡起伏,说到底就是给读者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来自因果,来自逻辑。把一件假事说得天花乱坠,你听得忘乎所以,这就是讲述者的魅力。我不是讲述高手,但我是个写作高手,一进入文字状态,特别会思前想后,会构建人物情感关系。

海明威曾说过一句话:不允许任何不真实进入自己的小说。小说必须是真实的。卡夫卡的小说荒诞,就像毕加索的立体派、莫奈的印象派,只是一种风格。简单地说,小说必须讲述真实发生的事情。优秀的小说家的“杯子”可以把人世间发生的一切常情常理装进去,差劲的小说家“杯子”是漏的。很多人对小说写作信心满满,一天写上万字,我是很不信任这样的写作的。小说不是那么好写的,我们常说提笔就老,也就是说,没有生活经验和书写技艺的人,是提不起笔的。我看了很多书,尽量消化别人的思想,同时也在总结自己,积淀智慧,不能说真知灼见,确实是几十年中沉淀的思考,对小说有自己的理解和追求。我是把写作当人生使命看待的。

中华读书报:再谈谈《人间信》超乎常规的结构吧:以甲乙丙丁、戊已庚辛为小节分为卷上和卷下,怎么会想到这样的结构方式?

麦家:《人间信》的结构可以说是没有结构。小说出版后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短信,他说:汪曾祺曾经说,他想把小说和散文打通。《人间信》做到了。

如果小说情节顺着时间、顺着人物来写,是很好把握的,也有套路。我原来不是这样的结构,写着写着,把情节打乱了,把第二章调换成第一章,情节上不是一种绝对的连贯性,像洗牌一样,可以前后颠倒。好的电影和小说需要观众读者刷第二遍、第三遍,我希望《人间信》达到这个标准,你看第二遍时又会有新的发现。

有的小说人物塑造、故事编排都很好,看的时候也津津有味,看完之后好像完全掌控了它。《人间信》不是这样的小说,看完后心里有仍很多唏嘘,有很多迷惑,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想说什么?总好像有些言犹未尽,欲说还休。

中华读书报:调度的标准是什么?会不会被认为是炫技?

麦家:我恰恰是在隐藏技术。如果按原来的方法,像电影里的俯瞰,镜头一点点由远及近推进,从老一辈推到父亲,从父亲推到家庭,再推到“我”身上;现在上来就是特写,把镜头往后推,近远切换,普通读者会看得眼花缭乱,对我而言,节奏变化会产生一种情感反复被拉扯的效果。

我不希望常规的、中规中矩的叙事套路,让读者被情节一直很舒服地带着往前走,有些东西可能就不假思索地一带而过;我希望制造一些阅读难度,读的时候需要经常停下来思考,和书中的人物相处一会,甚至有私下的交流——可以说,为此是处心积虑。因为这小说其实更多的是心灵史,不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一泻千里,应该是咏叹调,一唱三叹。

一部好的小说,小说家需要全力以赴,殚精竭虑。我在反潮流,甚至是在反自己。我是因为特别擅长讲故事被读者喜欢,但我确实也想多一副笔墨。每个人都会“喜新厌旧”,要有不断探索的冲动。我如果想待在舒适区,继续写谍战故事就可以了,那些故事对我来说商业价值更高,写作上更驾轻就熟。

写作并不要把锁打开,而是要不停地解锁

中华读书报:您曾提及自己在写作《人间信》时一度情绪失控,是什么原因让您为书中的人物痛苦?写作三十多年,这样的情况不多吧?

麦家:《人间信》是我内心深处走得最远的一部书,我估计以后再不会这么深地掏自己的内心。有些内心角落是不想去触碰的,《人间信》写着写着,不小心去触碰了,碰到伤口了。伤口打开是很痛的,但我觉得作为一个作家,既然终生以此为业,也值得打开。就像内心有冰山一样的底座,老是掏底座,对人生是一种危险。这种写作其实挺痛苦的。你内心最隐秘的角落被挖空了,挖到底部,可能以后就不想写了。

中华读书报:小说叙事是以第一人称视角,但在“我·另一个我”到“我们·长恨歌”之间的50多页,改为第三人称“他”。这一视角的转换对叙事带来什么?

麦家:如果不停地转化人称很滑稽,但在这里转换是合适的,它有一个功能,“我”要告发父亲,要跟这个家庭决裂,叙述的时候,内心会有障碍,有一种伦理的羞耻感;改成“他”,就解放了自己。你感觉到内心里有另外一个“我”,作为作家的我有一种优越感,你在审视他,也有权利嘲笑他,某种意义上,是对小说里的“我”的批判,有一种不想与他为伍的心情。人称的变化带来了叙述的自由度,把“我”变成“他”是艺术上的一种探索。这个转变可以说是神来之笔,不但为叙述提供方便,也丰富了人物的内心。

中华读书报:小说里有父亲、“我”以及家人的冷漠和彼此的折磨、背叛,也有温暖和令人感动的细节。小妹追着火车跑的一幕尤其感人。把人性中的黑暗和复杂全盘托出,也需要一种直面的勇气——您比较擅长挖掘人性善恶?

麦家:你在挖掘人性,也是在对内心做审判、做清算,清算自己总是最困难的一件事情。现在人都讲难得糊涂,都不想自我为难,经常说要放下执念。但人生还有另外一种态度,像鲁迅说的,一个也不饶恕。一定要有执着的精神,语不惊人死不休,打破砂锅问到底,对自己进行清算,虽然累,但更接近人生真相。《人间信》选择了虽然细小对真相念念不忘的执着。

中华读书报:在通过举报父亲完成个人“蜕变”的过程中,“我”内心的挣扎、痛楚和反省让人悲伤。很多情感的流露和内心困顿,和您之前的很多作品一脉相承?

麦家:有人说我转型,从国家主义转成乡土主义。当然有转型变化的迹象,但其实说到底,万变不离其宗。评论家李敬泽说,《解密》里的容金珍内心的那种挣扎、幽秘,在《人生海海》里上校身上同样存在,上校仍是被“秘密”困住的,两人都是在人群中失去活力、内心有解不开的疙瘩。这几部作品孤独的英雄主义一脉相承。有些东西是变不了的,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你对世界投入什么样的情感,早在20岁前就确立了,写作是变不了它的。关键是你的情感怎么和世界、和别人发生关系,你对世界的看法和别人要有相似之处又有独特之处,这种有和无之间,像和不像之间有个秘密通道,过分像人家不以为然,过分不像也可能嗤之以鼻。这种关系很微妙。

中华读书报:从写作一开始,您就在故事中展示了各种人性的复杂和多面,但是近期的创作,尤其是《人间信》中,似乎与过往达成了一种和解?

麦家:坦率地说,我并不想通过写作来跟故乡和解,或者说跟自己和解。我有时候甚至害怕和解。作为作家,我希望人不是处在一种把问题全部解决的状态。问题依然在,依然需要你去解决,那种状态是保持我写作的一种动力。

谁都知道写作是非常孤独非常艰辛的事情,通过写作追名逐利不免显得愚蠢。大部分作家的写作是一个既孤独无趣,甚至写出来都出版不了的过程。为什么还要写作?是因为心里有话要说。写作并不要把锁打开,而是要不停地解锁,可能解开一把,另一把又锁上了。对常人来说这可能是一种病态,但我享受这种状态,这可能就是一个作家的人生状态。

我难以想象《解密》十一年前反复被退稿,十一年后又有那么多人追捧。同样一个人,同样一本书,不同时间段,完全不同的两种生命状态。所以,一个作家能否被读者追捧,可能是一种命运,如果是命运,就随它去吧,命运不可猜,也是不可变的。我根本不管写出来的东西反响如何,能带来多大名或利。写作就是为了填满我的岁月,让我内心保持一种活力和张力。我不想让内心过早平息下来,过所谓颐养天年的生活,和世界处于非常甜蜜的关系,好像和这个世界不发生联系。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我一直希望我是生活的观察者,甚至是世界的窥探者,发现生活的一些暗道、某些机关和秘密。我一直想扮演这个角色,虽然这个角色让我并不快乐,我甚至因此疲倦、劳累,但也苦中有乐。我对这个世界抱有巨大的热情,同时保有给这个世界进行解密的欲望。

中华读书报:小说的结局令人出乎预料。您是一开始就设置好的结局,还是随着写作过程逐渐形成?最后一章“众声”中以陈述、摘录、日志三种形式完成,似乎有可能加深读者对于作品“非虚构”的认同。为什么采取这样的方式?

麦家:对普通的读者,众声有这个功效:好像真的是作家的自传!好多事情发生后还有余波,让读者信以为真,好像和我有隔不开的关系。但是就小说本身来说,其实“众声”不看也罢,故事讲完了,人物心理轨迹也走完了。留它在这里面有什么功效呢?这是一个尾声,和前面作为“引子”的“绳子”是一种呼应,同时也要交代一些后事。总而言之,这一章写的有点像作家“耍酷”,作家尽兴之后的一次炫技,反映了我的阅读量很丰富,我对人生不但有哲学的认识也有对生活朴素的认识,是小说的一个装饰品,像建筑主体伸出去的一个回廊。

中华读书报:您如何看待《人间信》这部作品对自己的特殊意义?

麦家:写作《人间信》之前,我没做好自我清算的心理准备。但当有一天写完之后,我内心非常坦然。我写了这么一本书,它对我既是一种清算也是一种告别,也是重新出发的一本书。可能《人间信》之后,下一本书不会这么沉重、这么悲苦。通过写《人间信》,我放下了很多,我的内心变得更加轻盈、更加干净,这是我特别想得到的一种心理状态。所以,我感谢自己写了《人间信》,虽然我事先没有做好准备,有点冒冒失失、懵懵懂懂地进去,但收获是满满的。我感谢自己写了这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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