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让：活成一把剑的男人

公元前453年，晋阳城外的水还没退。

赵襄子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智伯的军营一片狼藉，手里把玩着一个新做的酒器——那是用智伯的头骨磨的。旁边的韩康子、魏桓子陪着笑，眼神里却藏着怯。赵襄子没管他们的心思，只举着酒器对天敬酒：“智瑶啊智瑶，你不是要灭了我赵家吗？现在倒好，成了我喝酒的杯子，这叫什么？这叫报应。”

这话没说错，但赵襄子没料到，智伯虽然死了，却留了一个“索命鬼”在世上。这个鬼，就是豫让。

豫让不是什么大人物，早年就是个打工的——先在范氏家里做事，范氏没把他当回事，只给口饭吃；后来又去中行氏家，中行氏也一样，把他当个普通仆人。直到他去了智伯门下，才算真正被人瞧得起。

智伯这人虽然狂，但对有本事的人是真重视。他见豫让脑子活、有胆量，不光给了他官职，还经常跟他商量事，喝酒的时候也叫上他，逢人就说：“豫让是个国士，我智瑶能有今天，少不了他的帮衬。”

“国士”这两个字，在当时比黄金还值钱。春秋时候的人，讲究“士为知己者死”，你把我当人看，我就把命给你；你要是把我当草，我走了也不回头。豫让在范氏、中行氏那里混了十几年，没听过一句好话，到了智伯这，不仅有官做，还被称作“国士”，这份恩，他记在了心里。

所以当他听说智伯被杀、头骨成了酒器时，正在外地办事的他当场就哭了，不是小声抽噎，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路过的人都躲着走。哭完了，他抹了把脸，对自己说：“智伯待我如国士，我必以国士报之。他死得这么惨，我要是不杀了赵无恤为他报仇，就算活着，也没脸见天下人。”

说干就干，豫让先辞了官，把家里的财产全分给了亲戚朋友，然后就开始琢磨怎么杀赵无恤。

第一个问题：怎么接近赵无恤？赵无恤现在是晋国的大人物，出门前呼后拥，住的地方守卫森严，普通人根本靠近不了。豫让想了几天，想出个主意——装成刑徒。

当时晋阳刚经历战乱，城里有很多破损的建筑，赵无恤正在招人修厕所（那时候的厕所叫“圊”，是挖个大坑，上面搭木板，条件很差）。豫让就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身上涂了泥，还故意把自己的腿弄伤，一瘸一拐地混进了修厕所的队伍里。

他没带刀——带刀容易被搜出来，而是找了把锋利的匕首，藏在厕所的木板底下。他的计划是：等赵无恤来上厕所，趁他蹲下来没防备，从木板底下抽出匕首，一刀捅死他。

这个计划听起来有点糙，但很实际——再大的官，也得吃饭上厕所，上厕所的时候，警惕性最低。豫让就这么在厕所里待了三天，每天假装修木板，眼睛却盯着入口，手心全是汗。

第四天上午，赵无恤真的来了。

那天赵无恤刚跟韩康子商量完分地的事，心里高兴，走得慢悠悠的。快到厕所门口时，他突然停住了，皱着眉头说：“不对劲，这地方怎么这么闷？”

旁边的侍卫赶紧说：“可能是天热，厕所里味儿重。”

赵无恤摇头：“不是味儿的事，是我心里发慌，你们去，把里面修厕所的人都叫出来，一个个查。”

侍卫们不敢怠慢，冲进厕所就把人往外赶。豫让心里一紧，知道要糟，但还是强装镇定，慢慢往外走。可他刚走到门口，赵无恤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

“你过来。”赵无恤指着他。

豫让低着头，慢慢走过去。赵无恤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不是修厕所的，你是来杀我的吧？”

豫让心里咯噔一下，但没跑——跑也跑不掉，侍卫都围着呢。他抬起头，扯掉脸上的泥，平静地说：“是，我是豫让，我要为智伯报仇。”

这话一说，侍卫们立马拔刀，就要砍豫让。赵无恤却摆了摆手：“等等。”他看着豫让，叹了口气：“智伯死了，智家也没了，你还为他报仇，也算个义士。我要是杀了你，反倒显得我小气。这样吧，你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侍卫们都懵了，这人要杀您，您还放他走？赵无恤没解释，只是挥了挥手，让豫让赶紧滚。豫让也没道谢，转身就走，走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

第一次刺杀就这么失败了，还被赵无恤认了脸。豫让知道，下次再想接近赵无恤，难了，赵无恤肯定会让人画他的像，到处张贴，只要他一露面，就会被认出来。

怎么办？豫让坐在河边，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突然有了个狠主意。

他找到一个铁匠，买了一桶漆，不是现在刷墙的漆，是古代的生漆，这东西沾在皮肤上，会又痒又疼，还会起水泡，最后皮肤会溃烂、变形，跟烂疮似的。豫让没犹豫，把漆全倒在自己身上，从脖子到脚，涂得严严实实。

刚涂上去的时候，疼得他满地打滚，皮肤像被火烧一样，眼泪鼻涕全下来了。过了几天，他身上的皮肤开始溃烂，结了厚厚的痂，痂掉了之后，新长出来的皮肤又黑又皱，跟老树皮似的，连他亲妈见了，都不一定能认出他。

但这还不够，脸变了，声音没变。赵无恤听过他说话，只要他一开口，还是会被认出来。豫让又想了个更狠的招：吞炭。

他找了块烧红的木炭，捏在手里，深吸一口气，直接塞进了嘴里。木炭的温度极高，刚碰到舌头，就把舌头烫得冒血泡，钻心的疼让他当场昏了过去。等他醒过来，舌头已经肿得说不出话，嗓子也哑了，再说话，声音就跟破锣似的，嘶哑难听，谁也听不出是他原来的声音。

豫让拄着根棍子，装成乞丐，在晋阳城里乞讨。有一次，他碰到了自己的朋友，朋友看着他，觉得眼熟，又不敢认，试探着问：“你……是豫让吗？”

豫让抬起头，嘶哑着嗓子说：“不是，我就是个乞丐，你认错人了。”

朋友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哭了：“你就是豫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为了报仇，值得吗？”

豫让也没哭，只是平静地说：“值得。我漆身吞炭，就是为了不让赵无恤认出我，好为智伯报仇。如果我为了舒服，就放弃报仇，那我还算什么义士？”

朋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讲义气，但你这么干，太难了。要不这样，你假装投靠赵无恤，他现在正招贤纳士，以你的本事，肯定能得到重用。等你靠近他了，再找机会杀他，这不比你现在当乞丐强？”

豫让听完，立马变了脸色，嘶哑着嗓子吼：“你这话错了！我要是投靠赵无恤，就是给他当臣子，臣子杀君主，是不忠；我要是为了报仇，就假装投靠他，是不义。我漆身吞炭，走这么难的路，就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做人臣的，不能有二心；要是有二心，就该被人骂！我宁肯难死，也不做这种不义之事！”

朋友被他骂得说不出话，只能抹着眼泪走了。豫让继续当他的乞丐，每天在晋阳城里转悠，打听赵无恤的行踪。

过了几个月，他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赵无恤要去汾桥视察，而且会从桥上走过去。豫让觉得机会来了——桥上人多，容易混进去，而且过桥的时候，人要走路，注意力会分散，是下手的好时机。

他提前躲到了桥下的桥洞里，手里藏着一把短剑。这次他学聪明了，剑做得小，藏在袖子里，不容易被发现。他在桥洞里待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和人声，知道是赵无恤来了。

赵无恤的队伍慢慢走近，他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着外面的风景，心情不错。可就在马车刚要上桥的时候，拉车的马突然惊了，扬起前蹄，嘶叫着不肯往前走。

赵无恤心里又“咯噔”一下，上一次在厕所门口，他就心里发慌，这次马又受惊，肯定有问题。他立马下令：“停车！搜查桥下，看看有什么人！”

侍卫们冲下桥，在桥洞里找到了豫让。豫让知道躲不过去，干脆站了起来，从袖子里抽出短剑，就要往桥上冲。侍卫们一拥而上，把他按在了地上，押到了赵无恤面前。

赵无恤看着眼前这个又黑又丑、声音嘶哑的人，皱着眉头问：“你是谁？为什么要躲在桥下？”

豫让抬起头，嘶哑着嗓子说：“我是豫让，我要为智伯报仇。”

赵无恤这才认出他，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我上次已经放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来杀我？你别忘了，你早年也事奉过范氏、中行氏，智伯把他们灭了，你怎么不为他们报仇，偏偏要为智伯报仇？”

豫让看着赵无恤，一字一句地说：“范氏、中行氏把我当普通人看，我就用普通人的方式报答他们；智伯把我当国士看，我就用国士的方式报答他。他待我恩重如山，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为他报仇！”

赵无恤听完，沉默了很久。他知道豫让是个义士，但这个人一次次来杀自己，不能再放了。他叹了口气：“豫让，你是个忠臣义士，我很佩服你。但我不能再放你了，放了你，我自己就活不成了。你还有什么要求，说吧，我尽量满足你。”

豫让看着赵无恤身上的衣服，说：“我知道我今天肯定活不成了，但我没能亲手杀了你，心里不甘心。我希望你能把你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我用剑刺几下，就当我已经为智伯报了仇，这样我死也瞑目了。”

赵无恤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好，我满足你。”他脱下自己的锦袍，扔给了豫让。

豫让接过锦袍，跪在地上，把锦袍铺在石头上。他举起短剑，对着锦袍，大喊一声：“智伯！我今天为你报仇了！”然后猛地刺了下去，一下、两下、三下，每一下都用尽全力，直到短剑刺穿了锦袍，扎进了石头缝里。

刺完之后，豫让扔掉短剑，看着天空，突然笑了，笑得很释然。他对赵无恤说：“我可以去见智伯了。”说完，他一头撞向旁边的石头，当场气绝。

赵无恤看着豫让的尸体，沉默了很久，然后下令：“把他厚葬了吧。”

消息传到晋阳城里，赵国的志士们都哭了——他们佩服豫让的义气，也感叹他的悲壮。从那以后，“漆身吞炭”就成了一个典故，有人说豫让傻，为了一个死去的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最后还丢了命；但更多人说，豫让活得值，他用自己的命，守住了“士为知己者死”的道义，也让后来的人知道，什么叫“义”。

很多年后，赵襄子老了，临死前，还跟自己的儿子说起豫让。他说：“豫让这个人，虽然是我的敌人，但我佩服他。做人，就要像他那样，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底；要么不负人，要负就负自己。这样的人，就算是敌人，也值得被记住。”

是啊，历史记住的，从来不是那些苟活的人，而是那些把命活成一把剑的人。豫让的剑，没杀了赵襄子，却杀进了历史里，一插就是两千多年。